悍马车队、豪华婚礼、包机买楼、豪赌、二奶、矿难、带血GDP……一说起山西煤老板,这些关键词俨然成了他们的代名词。“煤老板”缘何从一个职业身份,演变成为公众眼中一个语义复杂的称呼?
2009年9月中旬,山西新阳煤矿。
如今,山西正在加速推进史上规模最大的煤炭企业重组行动,涉及国有、民营、私人煤炭企业超过2200家,至2010年底,全省矿井总数将由2598座压缩到1000座,煤炭企业数量将从目前的2200个锐减至100个左右。小煤矿的彻底终结,也使得山西煤老板行将谢幕。
作为富甲一方的隐秘群体,在退出历史舞台的同时,他们建立起来的“黑金帝国”将会如何演变?在这数千个“黑口子”兴衰的背后,是什么造就了煤老板们的宿命?无论煤老板们是提前上岸,还是如今被迫重组,手握巨资的煤老板们如何转型、成百上千亿资金去往哪里,它们是新的洪水猛兽还是会成为一股新的经济力量?这里牵涉的不仅仅是煤老板们的利益,更有那些众多普通个体的命运。
煤老板最后的挣扎
两排低矮的淡绿色平房已坍塌了大半,一面未倒的砖墙上,可以大略辨识的斑驳字体写着“梭峪技咨煤矿”。
陡峭的山坡上,随处可见丢弃的安全帽、工作服。约半米宽的铁轨,残破为几段,从矿井入口处一直伸向1000米外的储煤场;直径2米的矿井口已经封存多时,铁栅栏门上,锁头锈迹斑斑;斜斜的巷道上,煤渣散落了一地。
这里是梭峪,太原地区古交市的一个山村。县级市的古交,曾经汇集了一大批规模不一、类型各异的煤矿,现在,它们先后被叫停。
十几年来,在这个农业与轻工业极其羸弱但小煤窑遍地即是的区域,那些敢吃螃蟹的当地村民以及外来客商,正是借由这样一个个并不显眼的井口,创造了一个个颇具争议的资本传奇。
风云突变,形势不再如煤老板们设想的那般。新一轮的煤炭行业整合重组大幕在山西已然徐徐拉开,与古交梭峪技咨煤矿一样,大量山西小煤窑在本轮“国进民退”之后,将彻底淡出历史舞台,煤老板日进斗金的创富故事也难再现。
大限将至,曾经饱受诟病的煤老板们在努力尝试着做最后的挣扎。各种反对意见的背后,各怀心事,各有所指,几家欢乐,几家离愁。
首富的黄昏
“古交首富”闫林则损失惨重。
虽然在2007年因“雇凶杀人”案被判刑15年,但由于身患重病,57岁的闫林则得到了监外执行的机会。一年多来,除非必要的应酬,他很少出门。
心脏病、胃癌、尿毒症,多种疾患在这些年里相互交织,使得富甲一方、声名远播的闫林则在精神的世界里悲苦难当,他的结发妻子闫桂英直言不讳地当着他的面对南都周刊记者坦言,“他这样的人,不知道哪天就死掉了。”
位于古交城区中心地段的新世纪大酒店,与市政府、司法局分别一箭之遥。曾经车水马龙的古交大街,由于大量小煤窑的关停,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减少了大半,酒店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在群山环抱的古交,新世纪大酒店是当地数一数二的财富地标,而这座大楼,连同位于山西太原大南门的豪华写字楼——景峰国际大厦,均属闫林则独资所有。古交境内总计62家煤矿,其中有3家是闫林则的私产——会立二矿、黄达矿、梭峪技咨煤矿。而且,1997年,闫林则早走一步,在古交投资兴建了当地颇为知名的裕龙焦化厂。
这些煤矿、工厂、酒店、写字楼,都是闫林则在各个时期创富的砝码和凭借。
街头市民讲述,闫林则虽然低调,却是实打实的“古交首富”。传言称,煤老板闫林则个人资产在20个亿左右。闫坦承,20个亿说不上,8到9个亿倒是有的。
在一个转型的煤老板的公司院内停放着数辆高级轿车,而据工作人员说这只是公司的一部分轿车。
新世纪大酒店三楼,穿过两道厚重的铁门再向前走,在身后传出“哐当、哐当”两声自动锁门声之后,周围安静下来。在楼道尽头一间明亮开阔的办公室,闫林则虽然身体每况愈下,但精神依旧饱满。只是,蜷缩在长约四五米的宽大豪华的办公桌背后,个头不高、原本瘦削的他显得更为干枯、矮小。寒暄过后,闫开门见山直抒胸臆:“这次煤炭资源整合,不现实。”
闫说,一刀切的整合,会浪费大量资源,很多小煤矿之间由于采空区的存在,无法连成片,形不成规模;整合以后,关掉的煤矿,资源白白浪费了;不关掉的,和原来一样,还是“你挖你的,我挖我的”;而且由于储量还是原来那么大,不是每个矿都能够提高产能。
鸭舌帽,白衬衣,灰色西装,加之浑厚的嗓音,如果没有看到他脚上那双与周身装扮极不协调的白袜子与塑胶拖鞋,那么,闫林则完全是一个旧式海派大佬的形象。
由于一周要做两次透析,心脏又安装了起搏器,胃与胆囊也做了全部切除,出行不便的闫林则专门购入了透析机,并雇佣了数名护士为他服务。
面色暗灰的闫林则很是不满地说,有人说煤老板都是黑心老板,他不能接受。他的财富,挣得不容易,而且这些年里担惊受怕无数。
点燃一根“黄鹤楼”,猛吸上一口,闫林则望着窗外叹口气说,一旦矿上开工,这一天24小时是绝对不敢关机的,电池总是充得满满的。晚上,电话铃声一响就会惊出一身冷汗;而且各种关节需要打点,各种敲诈、勒索不计其数,他的院子里先后多次被扔进炸药包,窗户玻璃不知道被砸烂过多少次。
闫林则说,当煤老板的日子,他过得颇为辛苦,与在太原、北京遥控指挥的那些煤老板不同,他总是坐镇一线。
“到现在,我在银行没有一分贷款,都是拿自己的钱来投资。你信不信?”闫林则的第一桶金源于他对一个村办砖厂的承包,而真正意义上的财富累积,则要追溯到后来他对梭峪村集体煤矿的承包和买断,就是后来的技咨煤矿。
1992年,入党12年的闫林则通过走街串巷卖爆米花,已积攒了几万块钱,与老婆闫桂英商量后,从村委会承包了这座煤矿。1996年,由于生意不错,在煤矿承包期尚未结束时,他将煤矿全额买断。从1992年到2005年,率先迈出步伐的闫林则,最终赚得个盆满钵满。
“1993年正式开采时,一吨煤17块钱,后来一路猛涨,最后涨到1000多块钱一吨。但2005年以后,煤炭价格上去了,产量却不高。煤炭政策开始不稳定,关停整顿越来越多,基本上我就不挣钱了。”闫林则说。
从2003年起,大量小煤窑在古交扎堆出现,煤矿转手价格被盲目炒高,闫林则耐不住寂寞,出手购入了汾河边上的两个煤矿——会立二矿和黄达矿,转让费用总计4000多万。未曾料想,这个原本可以赚钱的营生,因为政策性变动,闫林则几近血本无归。
两座煤矿刚刚投产,山西煤炭资源整合大浪汹涌而来。2009年5月,进入重组准备阶段的古交煤管局,率先将汾河边上污染较重的煤矿关了三家,其中就有闫林则的上述两个煤矿。
“政府除了退回当时我上交的资源价款,每个矿只赔了500万,所有机械设备不准撤出,煤管局没有通知就提前断电,我所有的设备全泡在水里了。这两个矿的损失,加上技咨煤矿被大同煤炭集团低价重组,我净亏两个亿。”
焦头烂额的煤老板
虽然亏了很多,“心里不开心”,但想到煤矿被整体收编后,自己也就此退出这一行,闫林则觉得倒也是件好事。
与闫林则的看得开比起来,张利华现在处于焦头烂额之中。这段时间,张利华和他的伙伴们不断走访,打探整合重组的消息,每天很晚才回家。每每回到家中,老婆孩子不断地追问,尤其是看到被娇惯的小儿子一点点懂事,他的压力陡然加大。
18岁涉足煤炭行业,39岁的张利华已经与煤打了22年的交道。从统计到会计,再到副矿长、矿长,他从未离开过煤矿。他对吕梁地区的煤炭行业了解甚深,也曾在煤矿经营上多次出手,均收获颇丰,但无可奈何的是,这一次,他开始遇到“麻烦”了。
早在1994年,已经在矿上做了好几年财务的张利华,深感知识的匮乏,曾在孝义市乡镇企业专修学院上了两年半的学,专门进修了企业管理知识,并希望以财务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
张利华始终坚持的一个观点是,财务不能只是核算一下企业成本、给工人发一下工资就完了,而应真正地介入到企业管理之中去,用财务的杠杆来指挥生产。比如,这个月为什么花多了,那个月为什么花少了,要从财务上去分析,然后对症下药,进行管理科目上的调整,这样一来,财务的作用才能体现出来。
实践过程中,张利华深感捉襟见肘:矿工素质提不上去,不成系统,他们也不配合,想要的相关资料收集不上来。“所以,我的这个实践失败了。”
碰壁之后的张利华于1996年第一次转行,开始在一个私营煤矿做副矿长,四年后当上了矿长。
2003年,张利华第二次转型,在私营煤矿专事外部沟通,与各级政府部门打交道,不再直接管理生产。“比如人家来检查了,矿上得配合,需要提供什么资料,这些都由我来做。”
2005年初,思忖再三的张利华不甘心,再度出手与朋友合资2.8亿元在孝义市郊买下一座煤矿——南尾沟煤矿。其中,他个人出资高达40%,出任矿长。但从北京奥运会前的2008年6月停工迄今,这座煤矿歇业已经一年半了。
怎料想,屋漏偏逢连夜雨。
等待复工的消息中,南尾沟煤矿与山西大大小小几千家煤矿一道,随即再度被裹挟进资源整合大潮之中。张利华和他的朋友也将为此付出不菲的代价。
最近,有关南尾沟煤矿的资产评估及重组方案即将落定,该矿最终将被红旗矿务局整合收编,张利华对此牢骚满腹。
中等身材的他,一席深蓝色中山装,黑皮鞋,白袜子,说起话来干脆直爽,握手结实有力,走起路来步履匆匆,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戒指硕大而夺目??一副典型的山西煤老板形象。
虽然也理解政府对小煤窑调整的苦衷与无奈,但他觉得像他这样的煤老板实在是太亏了:一是前期的设备投入被官方严重低估了;二是对于资源价款的偿付额度,他始终认为需要“再乘以一个利润的系数”;三是南尾沟煤矿即将被整合收编到红旗矿务局,失去控股权、决定权后,自己的未来显得那么渺茫。
南都周刊记者曾在孝义地区的新阳煤矿调查采访。这家员工超过5000人、年产600万吨的国有大矿,隶属于汾西矿业集团,此次煤炭行业调整对新阳矿并未波及。只是,最近一段时间,矿里陆续抽调了不少技术和管理人员外出,就汾西矿业集团整合收编的周边小矿提出技术性改造建议。
9月9日上午10点,新阳煤矿办公楼。矿长赵有生急匆匆下楼准备外出开会,会议的内容恰与整合重组有关。赵有生说,他能够理解煤老板的抱怨和不合作,新阳煤矿也在为之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根据山西煤炭资源整合的架构设计,国有企业收编单井产能低于90万吨的小煤矿后,在新组建的企业中,国有股比例应不少于51%,而煤老板持股应小于49%。打个比方,如果一个煤矿是由七个煤老板来投资的话,那么,平均下来,每个煤老板的股份只有7%。
“你说,这还有啥意思?”张利华仰面慨叹。“红旗矿务局运作40年了,我就没有见它盈利过。国进民退、资源重组,我看是国家不喜欢我们民营经济了,把我们付了资源价款的煤、把我们的设备都入了股。到最后人家股权一稀释,一切就都交公了。”
“你收走了我的企业,我到你新公司挖走我的煤,为什么不可以?我不要你那49%的股份。这是我的想法,也能代表大多数煤老板的意见,但是,人家不同意。”张利华说,如果政府不给煤老板更多可选项,而是一刀切地重组,那么孝义的煤老板100%反对,方案注定要流产。
张利华认识不少圈中老板,有些人是多年前买到的煤矿,钱已赚足,即便这次重组补偿低了,“无非多赚少赚而已”,没有太大意见。真正“赔掉脑袋的”,是那些通过贷款、融资,刚刚建成矿井就被叫停、参与重组的煤老板。“刚把房子建成,就要被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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