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状告无门
战友情绝,鑫丰残酷地关上了赔付的大门,石贵良也痛下决心,义无反顾地走上告状路。
他首先奔了县政府。门卫不让进,叫去信访办公室。信访办刚听他说了两句,就开了一张条子,让去劳动局。劳动局在县府院里,门卫见条子才准许放行。进到县府大楼像入了迷宫,又瞧牌子又问人,好容易寻到劳动局,又被这个室推那个科,最终才有一男一女两位干部予以接见。女干部介绍说男干部是局长。
石贵良像见到父母的委屈孩子,未曾开口,眼泪忍不住先淌了下来。女干部好言安慰着,并端来杯水。石贵良强忍哽咽,叙述了石井村民来鑫丰金矿打工得尘肺病的惨况,到矿上要求赔尝医疗费受拒绝的经过,恳求政府为患病的民工做主,让鑫丰执行国家文件,按规定支付职业病患者的各种费用。说完,石贵良又将那些红头文件材料拿出来,一一摆开。
局长摆下手:“这些文件局里都有,不必看了。对你们石井农民工的患病境况,我呢,表示非常的同情和理解。至于找鑫丰金矿索赔医疗费的事吗,我们局就不便插手了。如果你们是本县的合同制工人,鑫丰撒手不管,我们自然要出面协调,帮助解决。可你们却是外地来的临时农民工,我们就爱莫能助了。”
石贵良不解:“外地的农民工跟本县的合同工都一样是人,你们干吗不管?”
局长不耐烦道:“这里边有政策性问题,跟你是讲不清楚的,你还是找别处吧。”
局长这般搪塞,一下把石贵良激怒了:“好吧,你当局长的发话,让我找谁吧?是县长还是县委书记?只要能解决问题,俺立马就去找。”
“你爱找谁就去找谁,反正我不管这事。”局长也光了火。
想不到堂堂的政府局长,不但不管,还耍起赖皮,真叫石贵良失望加绝望,可转念一想,告状也是求人,来硬的,谁认你个秃老黑呀!得,还是好言相求吧。
于是,石贵良歉意地笑道:“局长,俺山里人不会说话,甭跟俺一般见识。不看僧面看佛面,您就可怜可怜俺村几十口尘肺病人吧。他们重病缠身,上不能尽孝,下不能养子,整日里跟空气‘嘶嘶’地争着氧,那份罪受得,石头人见了也得掉泪。局长,说实在的,他们在矿上挣的那点钱,早就被病耗光用尽了,家也就剩个空壳壳屋,如果政府再不出面帮助讨要药费,这些人只有死路一条了。局长,刚才俺不懂事冒犯了您,俺可以给您赔不是,可您万不能撒手不管呀。俺们老百姓遇了难处,不靠政府靠谁?黑心的金矿耍赖不管,政府再要不管,俺们就真没活路了……”
局长不耐烦地摆手道:“不是你会不会说话的问题。这事我们确实不能管,也管不了。你说,如果能管的话,我们会不顾你们的死活吗?所以,刚才我说了,表示同情,可以,让金矿出钱,我们实在爱莫能助。你再说什么,我也没办法。别说我管不了,就是书记县长也没辙。”
“那您说,俺们这事该找谁解决?”
“这个吗,你们可以回去找你们县劳动局,通过他们反映到省里,然后两省沟通商定解决的方案,最终由我们省下文件到我们局,这样一来,我们就好出面找鑫丰矿了。”
“俺们在B县劳动患得职业病,俺县劳动局能管么?说实话,俺讨赔偿,还是俺县劳动局的人叫来的,这红头文件也是他们提供的呢。俺县要是能管,会千儿八百里地指使俺到这儿来?再说了,真要是按您说的,经过两县两省地转磨磨,俺村的重病号早就去见阎王了。”
“你要这样认为,我也就没话可说了。”局长说罢起身要走。
“局长——”石贵良绝望地叫了一声,却不知说什么。
原以为政府是青天,没想到竟是这般结果!这个状还怎么告下去?如何回村向乡亲们交代?又咋跟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病友们解释……一时间,石贵良不止如何是好,他一把拉住局长,就像抓住了系着几十个病友命的稻草。
“局长,俺求您啦。”石贵良说着便要下跪,却又忘了不做主的残腿,身子一歪就瘫坐在地板上。
“你,你,你怎么耍赖?”局长气愤地吼叫起来。
耍赖?事到如今也只好耍赖啦!石贵良心一横,索性顺势躺倒,横挡住门口,愤怒地盯着局长,心说,有本事你就从俺身上迈出去!
“你这个无赖。你这是搅闹政府机关,你懂吗?”
“俺不懂。俺只知道俺村民工没钱治病,一个个都快死了,政府也不管。”
“你胡说八道!”
局长虽然发得脾气挺大,却不敢迈过石贵良。怒斥声招来好多人,打探着挤满了搂道。
尴尬时刻,女干部为局长解围。她俯身对石贵良小声说,只要他起来就告诉该去找哪儿。石贵良当过兵又是村干部,知道任意闹下去也不是办法,见女干部给了台阶,也就顺坡下驴,瞪了局长一眼,恨恨地坐起身。局长仿佛得胜的将军一样,使劲“哼——”了一声,大步出屋,喝散围观的机关人员。
女干部扶石贵良起来,坐到沙发上,又让他喝水消消火。她回身轻轻地关上门,然后才悄声对石贵良说:“鑫丰是B县的财政柱子,县局各头儿都是冯萌生的铁哥们儿。我们局长也不例外,你来之前冯萌生还来电话邀他去吃饭呢。”
石贵良一怔,肯定冯萌生已将自己告状之事提前告诉了局长,要不这小子咋会这样?
女干部接着说:“钱能通神。甭说B县冯萌生的天下,就是省里市里也有他的关系网。你想告出个子丑寅卯来,难呀!”
石贵良心头一暗:“哪,俺们是上告无门了?”
“也不尽然。我给你指条路。”女干部压低声说。“B县归A市管。你赶紧去A市的仲裁委吧。这个机关是专门解决劳动争议的。他们有行政仲裁权,仲裁书一下,鑫丰矿就得按国家规定履行赔付。”
石贵良担心道:“那里就没有冯萌生的哥们儿?”
女干部点头:“估计冯萌生还没注意拉仲裁委的关系。你最好抓紧时间去那里。”
石贵良感激地说:“俺石井村的乡亲,感你的大恩大德啦。”
女干部连忙摆手:“甭说别的,你快去吧。”
石贵良离开县府大院,就直奔长途汽车站。
时至黄昏,夕阳西斜,公路上车少人稀,石贵良拖着个长长的身影,一边赶路,一边寻思告状的事。
突然,对面驶来的一辆红色吉普车,猛地斜插过路,直朝石贵良撞来。石贵良惊谔不已,脑子一团雪雾,身子呆若木鸡。
“嘎——吱”随着尖啸刺耳的刹车声,红吉普车头一低贴身停在石贵良面前,前保险杠坻到了拐杖。
车头滚烫的气浪直扑石贵良,好一阵他才从死神怀里惊醒回来,脸色惨白,呼吸粗短,趔趄着退后站住身,才待要埋怨司机咋开得车,却见司机由车门探出身来。
乖乖,司机是个凶汉,青亮的突头,黑密的胡须,狮鼻蟹脸,横肉竖眉,挥拳舞动的胳膊上,纹着青色的巨蜥。司机咬牙切齿吼道:“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拐子,再敢胡告滥告,就撞断你的另一条腿!记住喽。”
差点撞了人还发贼横?没等石贵良醒过神来,吉普轰鸣着,往后一倒,又往前一冲,呼啸而去,车后喷出浓浓蓝烟罩住愣怔的告状人。
流氓举动,无耻恫吓,肯定是鑫丰雇黑使然。看来冯萌生真是遮黑了B县的天!石贵良不禁倒吸口凉气。
为防坏人跟踪,掩饰到A市的去向,石贵良不得不采取电影上地下党的做法,到B县长途汽车站,先买了返程的车票,等于告之盯梢人,俺回石井去了,待坐车到了另外的县城后,就下车改乘火车,连夜前往方向相反的A市。
石贵良到A市时,天已黑透,华灯绽放。他随下车的客流走出车站,举目四望,不知何往。呼啦啦围来一群男女,纠缠着让住旅馆坐出租车,连拉带拽,热情地像劫匪。石贵良哪享受过这等“热情”,先是呆楞无奈,随后猛吼,“俺哪儿也不去——”吼声在广场夜空炸响,惊得四周众人举目惊望,这群男女愣怔下,便骂骂咧咧地散去。
石贵良架着双拐,盲无目的地离开站前广场,来到个街头小吃摊,坐在长条凳上,买碗西北人爱喝的呼啦汤,外加两个馍,掰碎搅和着吃下肚。此时无处可去,饭后石贵良就一直坐着歇息,因是吃客,老板也不好驱撵。直到午夜收摊,石贵良才抬屁股走人。徘徊了一阵,就又返回了车站候车大厅。他不肯花钱住店,就想在排椅上凑合一宿。
谁想到了后半夜,铁路警察清理候车厅,驱逐留宿的盲流。石贵良没有候车的票,自然也在被驱之列。厅外天寒地冻,夜风刺骨,难以存身,石贵良只得向警察说了实话,还掏出复印的公文和尘肺病人清单佐证。黑胖的警察外表凶恶,却菩萨心肠,见石贵良身有残疾又肩负告状重任,很是同情,领进贵宾候车室,让他躺在长沙发上过夜。
第二天一早,黑胖警察还送来两袋方便面。石贵良感动得不行,心说世上还是好人多,由此增添了告状的希望。
A市是个副省级的大城市,高楼鳞次栉比,街道繁华喧嚣,车如水,人似潮,色彩纷呈,目不暇接。
石贵良在警察的指点下,很快找到了A市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
仲裁委的干部果然比B县劳动局的人有水平,耐心听完石井村民打工患尘肺的情况后,当即表态应该获得医疗误工赔尝,而且也知道国家有这方面的法规。石贵良听了个满心欢喜,可人家要他出示与鑫丰矿的劳动合同时,却傻了眼。石贵良说:“俺们当时只知道干活挣钱,谁也没想到今天有这事呀。不过矿上有俺们的考勤表定额单啥的,你们可以到鑫丰去调查。”仲裁干部说:“你说的这一切我们都相信,但是按照仲裁程序,没有你们与鑫丰劳务关系的有效证明材料,连案都立不了,又怎么能开展调查呢?”石贵良的心凉了半截:“这么说,俺们的状是没法告了?”仲裁干部说:“你到哪儿告,也得需要证明你与鑫丰的关系,没有证明材料,谁也无法受理。”石贵良问:“事到如今到哪儿去弄这东西?”仲裁干部说:“你们可以找鑫丰矿,要他们出具有关证明。”石贵良苦脸道:“正因为矿上耍赖不赔尝俺才来这里,你想他们能为告自己帮忙吗?甭说鑫丰不肯开啥证明,恐怕这会儿连俺们的考勤啥的物件都可能给毁了呢。”仲裁干部点点头,又摇摇头,无奈地说:“你说得不无道理,可是我们只能照章办案,你没有相关材料,我们也没办法。”沉默了好一阵,石贵良还想挣扎着抓根救命稻草,就问:“俺要是到省里去告,能行不?”仲裁干部不耐烦了:“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到哪儿告也得需要证明材料,没有证据,告到哪儿也是没用的。”
石贵良不知是怎么走出仲裁委的。他绝望了,心里的天塌了,地陷了,患尘肺村民变成了一个个厉鬼……这几十条壮汉,是自己带上了不归路,而今却不能讨回救命的钱!两手空空,如何回石井?怎么面对恹恹待毙的乡亲?想到愣秋棺前跪倒一片的乡亲们,想到从二叔手中接下来的孝鞭,想到当众发下的毒誓,他的精神崩溃了。“不讨回公道死不回村”,是呀,自己只有两个选择,或是讨回公道,或是以死谢罪。眼下,告状的大门轰然关闭,救命的公道,如同夜空中逝去的流星,难寻踪迹,剩下的只有死路一条了。石贵良失魂落魄地走着,眼前山一样的高楼,水一样的汽车,梦一样的路人,感到一阵阵心悸目旋,真想一头钻进奔驰的汽车轮下,一死百了。
懵怔中石贵良忽然想起了史玉明。告状前他曾嘱咐说,事情办得咋样都要来个电话。现在山穷水尽状告无望,也只好给他诉说一下。同时石贵良也惨然想到,自己就是死在千里之外,也便告他来接骨灰盒吧。这般想着,瞥见街对面有个公用电话亭,石贵良就直奔而去。
“嘎——”尖啸的刹车声,一辆面包车猛地停下,离石贵良不足半米。
“他妈的,拐着条腿还乱窜,不要命啦!”司机吓得不轻,跳下车来破口大骂。
几乎是相同情景,惊怔中的石贵良猛想起B县吉普上的秃头,不由地愤然道:“你不是要撞断俺这条好腿吗?撞呀,停下干吗?别说一条腿,就是整条命俺都给你了。”
这下司机倒愣住了,随后“呸”了声,沮丧地说:“妈的,晦气,碰上个精神病。”
“不是神经病?是尘肺病。全村几十口子人呀,全得的是尘肺病,告状无门,谁也不管,都快死啦……”石贵良眼睛直勾,面情呆滞,自言自语地叨念着。
这时围来许多看热闹的人,堵塞了马路,急得过往汽车一个劲地按喇叭。
司机见此只得回身上车,嘟囔道:“什么西非东非的,有病去医院,别他妈的往汽车底下钻。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