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战友情绝
石贵良回到石井村,乡亲们闻讯都赶到他家,三间屋子两间炕挤得满满的,院里还站着不少人,好象就等着村长给大家分钱一样,个个喜笑颜开,赶上过年了。
石贵良对人们说,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只是听朱科长的话音有点门儿,大伙不要高兴得过早了。眼下是先把去矿上打工的人头和得病人员的情况弄清爽了,登记个名单报给金矿。
到鑫丰打工的人名和时间都好统计,难弄的是病况。凡是登记上患病名单,将来就能领到医疗费,所以不管得没得尘肺病,凡是到矿上打过工的人,都挤着嚷着要上尘肺病名册。
石贵良有些生气,拍桌压下吵嚷声,大声道:“得没得尘肺病,村里人都有数,咱不能昧着良心赚人家矿上的钱。有病的就登记,没病的别跟着瞎起哄。”
“现在没病,只是还没发作,保不定以后不发病呢。”
“啥时候发病,啥时候再登记。”
有人不满道:“病没病的,隔着千儿八百里的,他矿上知道个啥?还不是报谁算谁,报啥样算啥样。再说了,又不是让村里出钱,干啥那么较真?”
石贵良严肃道:“这话可错了。人家朱科长既然那么认真待咱,咱们咋能糊弄人家呢?再说了,谁上了几天工,矿上都记着考勤呢,干多少天才会得尘肺病,人家不比咱们清楚得多?瞎报,叫人家挑出来,俺的脸面往哪儿搁?还咋再跟战友矿长求情?到时候耽误了重病号的医疗费,谁担这个责任呢?”
人们不再吭声。
石贵良又道:“咱这是第一次给金矿报名单,一定要从严掌握,宁少勿滥。这样,俺带头不上名单,凡是病比俺轻的都不登记。如果这次能顺当讨回医药费来,下次再考虑轻病号。”
人们私下嘟囔了一阵,终没提出不同意见,有些掂量自己上不了名单的,也就蔫蔫挤出人群走了。接下来开始评比病情统计名单。
统计结果是,全村先后有117人到鑫丰金矿打过工,工作时间,长者4年多,短者3个月。到目前为止,已发现尘肺病症状者72人,其中重症患者38人,完全丧失劳动能力13人,病危5人,已死亡1人。
会计分类造好名单,一式两份,郑重地加盖了村委会的公章,一份交给石贵良,一份留底。第二天一早,石贵良又起程奔往B县。
石贵良这次来到鑫丰金矿,与上次可大不一样。矿上的人都知道这个瘸腿汉是来讨药费的,个个横眉冷对,就差撵他出楼了。矿长冯萌生根本不露面,打听谁都说不知道。办公室的刘主任也仿佛不认识一般,哼哼哈哈打着官腔,一问三摇头。石贵良只好忐忑不安地来找劳资科。
朱科长也换了副面孔,面带冰霜,说话像甩冰坨子。他冷眼扫了扫名单,不屑地一推:“这不能说明什么。第一,所谓来鑫丰打工者,却没有与金矿签定的劳动合同,法律依据不足;第二,所谓患了尘肺病,不少人离开鑫丰后又到别的金矿打过工,患病不应找我们;第三,所谓尘肺病患者,也不能仅凭你们一说,还须有职业病防治所开具的诊断证明。”
三个所谓,一下子把石贵良“所谓”蒙了,仿佛跌下无底深渊,只觉耳边呜呜风响,双脚却不落地。他搞不懂,明明是你朱科长叫俺回去统计这些的,咋现在就都不算数了呢?石贵良一时气得干张嘴说不出话来,脑门腾腾冒热汗。
石贵良愣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朱科长,话可不能这么说,俺村百十口子人来鑫丰打工,这是山一样的事实,虽说没签定啥劳动合同,那是俺们山里人不懂。可你们懂呀!你们为啥不叫俺们签?莫非就为着今天耍赖帐吗?即便没有那张合同纸,也没关系,俺们在打工期间有考勤表、任务单,还有工资条啥的,都能作证。朱科长,这些东西应该就在你这里。至于到别的金矿打工的事,那只是少数十几个人,而且干得时间都不长,鑫丰不能因此一推六二五。至于得没得尘肺,病到什么程度,说实在话,俺都是硬压着尽量少报。朱科长,尘肺病啥症状你是清楚的。你看俺铁灰的面色和说话都气喘的样子,还不够个尘肺病患者吗?可你再看看名单上有俺的名字吗?没有。不仅俺没上名单,凡是比俺病轻些的人,俺都没叫写上。为啥?就是怕矿上信不住俺石井人!现在你这么说,俺觉得也对,索性就都检查一下,看看到底多少人得了尘肺病,又病到什么程度。”
“你呀,不愧是个实心的‘山杠子’。”见石贵良这般较真,朱科长不禁叹了口气。“贵良呀,看你跟冯矿长是战友的份上,我就劝你两句。找矿上闹腾这事的人多了,文找武闹的都有,寻死觅活的也不新鲜,可你打听打听,有谁弄出个子丑寅卯来?你想吗,矿上干得就是这种活,病了都来找后帐,那矿上受得了吗?话说回来,正因为这活儿伤身体,工资才给开得高,干活拿钱时不说,多少年后病了,叫矿上包药费,这理儿是不是也有点过?所以,无论怎么找,都是没用的。再说了,以往找的,都是个别人,顶多也就联络三五个,哪象你们石井村,乖乖,竟然七八十人一起找。你以为这是抢银行哪!赔了你们,鑫丰还活吗?实话跟你说吧,别说你跟矿长是战友,就是亲娘老子这么找,他冯老板也不会答应!我劝你呀,别拿着个棒槌就当‘针(真)’纫啦。”
“不是俺较真,朱科长,你要是到俺石井看看去,保准你就不这么说了。”接着石贵良叙说了楞秋的惨死和其他尘肺重症患者的惨况。“朱科长,不瞒你说,现在俺村里有好几个重病号都拒绝吃药打针了。不是他们不想治,是想给孩子留点学费,给老人留副棺材本,给老婆留间遮风避雨的窝呀!朱科长,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上有老下有小的大老爷们啦,谁愿意大瞪着俩眼等死?再说,白发人等着送黑发人,这该是啥滋味呀?恐怕石头人见了这般惨景也会流泪的。”
朱科长不屑道:“我相信你说的是事实,可鑫丰不是慈善机构,谁可怜就救济谁。”
石贵良气愤道:“这些人都是给鑫丰干活落下的病。他们来的时候,个个壮得像头牛,才几年的工夫,就成了痨病秧子,甭说干活养家,就连走路都一步三喘扶着墙,晚上睡觉放不平身子,整天药喂着,氧吸着,数着日子等死。朱科长,他们是用命为鑫丰开采出黄金。如今鑫丰富了,可以做广告,建广场,盖豪华的办公楼了,却不肯拿出钱去救助那些濒临死亡的卖命的人,黄天厚土间,鑫丰还有良心吗?”
“得了,得了。靠你们的百十人,鑫丰也富不到哪儿去。”朱科长不耐烦地摆摆手。“不错,矿上确实有钱,采金的哪能没有钱?不过,钱再多也不能乱花,该花的钱,千儿八百万的不在乎,不该花的钱,一分钱也不能动。”
石贵良质问:“那你说,俺们尘肺患者的医疗费、抚恤金和误工营养费,矿上该不该花?”
朱科长嗔怪道:“我说你这个人怎么猪脑子呀?要是能给你们,干吗还罗嗦这么多废话呀!”
石贵良也不客气了:“这呀,也不是你一句话就拉倒的事!国家有红头文件,白纸黑字规定着,朱红大印盖着呢,俺就不信,堂堂的国家政府文件会不顶事!”
朱科长笑了:“好吧,那你就找国家去吧。”
“找就找,俺就不信这个邪——”石贵良摔门而出。
还找冯萌生吗?石贵良绝望地暗自摇摇头,没用啦!顿时,他觉得这座豪华的大楼,就象座阴森恐怖的阎罗殿,走在楼道里,阴风侵骨,毛发倒竖,浑身乍冷,心也像冻成冰砣。石贵良想,这鬼地方,是吸榨农民工的血汗盖起来的,墙缝地板里,说不定就有冤魂屈鬼。他铁定了心,不再对鑫丰抱何幻想,直接去找B县政府,让县长出面主持公道。
石贵良愤然走出鑫丰办公楼,沿着林荫路去奔城区。
他正架着双枴闷头疾走时,“吱——”地一声,一辆乌黑锃亮的高级轿车嘎然停到身旁。
刘主任开门走下车来,冲着发愣神的石贵良嗔笑道:“贵良老兄,你走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害得我又遭矿长的批评了。”
窝了一肚子火的石贵良,面对人家的笑脸,也不便发泄,苦脸摇头道:“俺在矿上碰得头破血流,还有啥招呼好打的。”
“好了,好了,有怨气对你的老战友发去。快上车,矿长正在宴宾楼等着呢。”
石贵良一愣,弄不懂冯萌生搞得啥名堂。莫非自己要告状的话传到他那里,怕把事情闹大想缓和一下?可这不像冯萌生的性格。这家伙,在部队时就是个棒打不转弯的犟驴脾气,咋会凭俺一句空话就认熊。也许是他良心发现想积点阴德?或者是战友情面令他网开一面……总之,已成冰坨的心又冒起一丝热气,里面并绕着些许误解歉意的情缕。他在刘主任殷勤地搀扶下上了轿车。
还是那天的酒楼,还是那天的雅间,餐桌上依然那般山珍海味,石贵良想找回那天的融融的友情,所以进门就高声招呼老战友并热情地伸过手去。然而冯萌生却很冷淡,裂嘴为笑,碰手算握,应付得令人尴尬。热脸贴了个凉屁股,石贵良心里刚升腾的热气,顿时凝结成冰雹砸了下来。
“老战友,这酒专为你饯行。”冯萌生端酒干杯。
“谢谢。”石贵良略觉酸楚,仰脖灌下辣物。
冯萌生又道:“贵良,听说你要找政府告鑫丰?”
石贵良点点头:“实出无奈,要不就无颜回石井见患尘肺的乡亲。”
冯萌生说:“甭以为政府什么都能管。”
石贵良道:“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事。”
冯萌生说:“好,那我就明白告诉你,B县的财政靠着鑫丰,谁也不会得罪我这个财神的。”
石贵良道:“县里告不赢到市里,再不成就进省城。”
冯萌生说:“你就是告到联合国也没用,最终解决问题还得是B县。”
石贵良道:“俺就不信山高能挡住太阳。要不咱就走着瞧。”
见话头顶了牛,刘主任连忙缓解:“你俩不愧是战友,说话像打仗,开口飞机大炮,就差原子弹了。”
刘主任恰到好处的幽默,逗得两人不好意思地相视一笑。
冯萌生摇头叹息道:“就因为有你这个战友,我才格外照顾石井人多干了些日子,结果烧香惹鬼叫。”
刘主任说:“矿上确实有令,井下用工原则半年,就是干得再好,超过了也要寻借口辞退。楞秋他们都干到了三年,没有矿长的关照,谁敢留他这么长?”
石贵良讥笑:“这么说,俺村得尘肺病,还得感你的恩德呗。”
冯萌生苦笑:“我本想让你村人多挣些钱,感你的恩德。”
石贵良惨笑:“结果,俺把乡亲们带上了黄泉路。”
冯萌生冷笑:“好吧,现在我依然关你的面子,再搞个破例,连同已答应给你的两万元,矿上一共拿出十万,你回村全权处理,从此往后,石井与鑫丰再没任何关系。怎么样?行,你就签个字。”
刘主任将协议书和笔放置石贵良面前:“石老兄听我一言,矿长今天可是破天荒之举!刘某敢用脑袋担保,鑫丰绝无此先例。老兄,你的面子大过了天,就此了结,赶紧回村打发乡亲们看病去吧。”
望着协议书,石贵良心里涌起股热流。他明白,冯萌生确实很给了自己面子,战友情也足够了,可只要自己在上面签了字,就等于买断了职业病的索赔权,十万块钱,对于七八十个尘肺病患者,无异于杯水车薪,用完了也就路绝了,所以,钱不能收,字不能签。于是他摇头道:“萌生,你的情,俺领了,可协议书,俺无论如何不能签字——”
“别说了。”冯萌生猛地站起身,怒不可遏道。“石贵良,鑫丰矿一分不出了,你随便告去吧,我奉陪到底!刘主任,咱们走。”
两人摔门而去,留下石贵良和一桌未动的佳肴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