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金矿索理
发送了楞秋的第二天,石贵良就坐村里的“三马”车进了城,在县劳动局找见了史玉明。
史玉明非常高兴,马上找出相关的文件资料,铺摊在桌子上,一边指点一边给石贵良讲解。
尘肺病是因长期吸入含有游离二氧化硅的粉尘所致,引起肺组织纤维化,最终导致呼吸衰竭而死亡。尘肺病分Ⅲ期,早期症状不明显,致病后有迟后发作逐渐转重的特征,中后期无有效的治疗办法。也就是说,一旦患了尘肺病,终身难愈,只能靠休养和药物维持病情不再恶化。
这般“富贵病”,山乡农民如何承受得了?甭说吃药打针花不起钱,就是整天呆着不干活,家里岂不天塌地陷!想到村里几十条青壮汉子得了这要命的病,石贵良的心头像盘着条蛇,冷森森地阵阵抽紧。
史玉明又翻出一份红头文件说,尘肺病是国家确认的一种职业病,明文规定着,因工患了尘肺病,工作单位应予负责,不仅承担医疗费用,还要予以误工等方面的经济补偿。
石贵良心头一热,感慨地说:“还是国家替老百姓着想呀!有了这尚方宝剑,就不怕矿上不说理。”
史玉明提醒说:“石村长,事情恐怕不那么好办。一来你们在金矿打工,没有签定劳动合同,二来进矿离矿时也没搞体检,所以,矿主肯定要推卸责任的。”
石贵良愤愤地问:“病是在矿上干活得的,明摆的事,他能耍赖不认帐?”
史玉明摇头道:“这类金矿,名义上说是地方国企,实际上承包经营后就跟私企没什么两样。叫私企老板给这么多的尘肺病人出钱治病,难呀。”
石贵良笑道:“二叔,实话给你说,这个鑫丰金矿的承包人,也就是矿长,是俺早年当兵时的战友。人是他叫我带过去的,现在得了职业病,再怎么着,也不会一点面子不给我吧?何况国家还有明文规定呢!至于钱吗,开金矿特赚钱,这俺知底,鑫丰出这点医疗费,算不了啥。”
史玉明苦笑道:“但愿如此吧。”
石贵良说:“二叔,你最好给俺带套文件资料,省得到时候空口无凭。”
史玉明说:“这些文件是我特地给你复印的,都可以带走。”
“那我就替乡亲们谢谢你了。”石贵良装好文件,架起双拐。“二叔,俺这就直接去B县。”
打发走“三马”后,史玉明叫了辆出租去火车站,还买了兜水果让他带上。送上车后又嘱咐:“石村长,事情办得咋样都来个电话。”
石贵良应道:“那是肯定的,到时候还得请你帮着拿主意呢。”
此番到了B县,石贵良感叹不已,时隔几年,这里的变化太大了。马路宽了,楼房多了,汽车排成溜儿,店铺连成串儿,跟电视上的大城市也差不多了。
县政府前修了个十分宽阔的广场,大理石路面、花样喷泉池、三个三角叠加的不锈钢雕塑、显得非常豪华气派。令石贵良吃惊的是,这个县府广场居然叫“鑫丰广场”。打听才知,因为是鑫丰金矿出资修建,买下了冠名权。更吸引他眼球的是,大街两旁的路灯柱上,也都是鑫丰金矿的广告灯箱,豪华的装饰,艳丽的画面,煞是风光。
看到这些,再想想村里的病汉,石贵良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来到鑫丰金矿,也是今非昔比。办公大楼富丽堂皇,门口铮亮的轿车排成行,两侧是修剪整齐的绿树草坪,楼前是荷叶型的人工湖,山石瘦透,金鱼潜游,还有高泉喷涌,亭榭石桥……看来鑫丰金矿是发了大财啦。
财大气粗脸子变,乡下人如此,鑫丰的老战友呢?石贵良暗自担心。他忐忑不安地走进宫殿般的大楼。楼道两侧都是紧闭的包镶门,令人不解的是,门上只有号码没有文字,弄不清里边是干啥的。石贵良打听了好几个人才找到矿长办公室。
冯萌生正在开会,猛见有人连门都没敲就闯进来,先是皱眉一愣,当看清是石贵良时,连忙起身绕过办公桌,亲热地握住老战友的手,让座、上茶、问候寒暄。
矿长只顾待客,中断了会议,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拿着笔和本,站起来不是坐着也不是,被晾在了一旁。
办公室刘主任挨过来悄声请示:“冯矿长,这会——”
冯萌生不快地说:“没见我的老战友来了吗?先开到这儿吧。”
刘主任婉转地一笑:“矿长,要不挪到下午再开?”
冯萌生不耐烦:“下午也不开。我还要陪老战友呢。”
与会者闻听纷纷起身走了。刘主任也要走,冯萌生招手唤住:“老刘,其他的应酬一概给我推掉。你马上在宴宾楼订个雅间,中午我要给劳苦功高的老战友接风。你快安排去吧。”
“我这就去。”刘主任朝石贵良笑笑,转身而去。
石贵良不安地说:“萌生,俺这一来搅了你的会,别误事吧?”
冯萌生叹口气:“咳,矿上的事没完没了,什么误不误的,你来了我正好借机会脱个清闲。”
宴宾楼是本县最高档的餐馆,刘主任点的酒菜自然也不低。石贵良望着满桌山珍海味,心疼地直嚷:“破费,真是太破费了”。
刘主任笑道:“不破费。冯矿长说你是咱金矿的功臣呢!应当的。”
冯萌生不住地劝酒劝菜,情绪轻松愉快,说是难得吃顿不谈工作的午餐。
酒过三巡,冯萌生这才笑着说:“贵良,自打你腿负伤回家后就没再来矿上,今天是什么风吹来的呀?”
石贵良见老战友如此热情,又借着几分酒劲,也就放开了:“什么风?阴风!”
冯萌生惊愣,忙问:“阴风?贵良,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贵良没有马上答话,而是仰脖灌下杯酒,连着吃了几口菜,把肚里翻滚的情绪压了压,这才悲声切气地述说了,来矿打工的村民患得尘肺病,病人憋闷难耐无法躺倒睡觉,楞秋受罪不过喝了农药,出殡闹丧病者亲属下跪,自己受托来矿上索要医疗费。石贵良越说越动情,脑子里全是民工的病容和亲属的苦脸,说到楞秋的幼子摔不碎出殡的食盆时,竟然哽咽地泪流满面。
石贵良像一个奇蠢的演员,只顾沉迷于自己的角色,却没留心观众的表情。当他声泪俱下言表石井民工的悲情时,冯萌生的脸开始多云转阴,最后竟挂了冰霜,像刚从帕米尔雪山下来的人。
“讲完啦?”冯萌生冷冷地问。
石贵良点点头,情绪还在石井。
“你讲这些,是啥意思?”冯萌生提高了声调。
“咳,瞧俺这人!”石贵良责怪地拍了下后脑勺,连忙打包里掏出那些复印文件,边往餐桌上摆边说。“俺说这些,就是为民工们讨些看尘肺病的钱。国家文件有明文规定的,你瞧这里——”
“不用说了。”冯萌生不耐烦地打断话头。“贵良,你为咱矿丢了半条腿,这个功劳,我什么时候都忘不了,一会儿我让财务再支给你两万抚恤金,往后你日子有了困难,尽管找我,只要咱鑫丰矿不倒闭,就有你的生活保障。”
“萌生你误会了,俺这次来,不是为了自个儿,是专来找你商量俺村患病民工的医药费……”
“贵良别说了。看在老战友的份上,我可以包养你的腿。至于其他的事,你觉得有必要的话,可去找劳资科谈。”
“找谁去说,最终还不是你这当矿长的拍板?”
“那可不一样。这是工作程序问题。”
石贵良碰了个软钉子,一时语塞。
冯萌生扭头对刘主任吩咐:“你马上通知刚才那几个人,下午一点半继续开会。”
刘主任看了下表,惊讶道:“现在是一点二十五,还有五分钟,恐怕来不及——”
“啪——”冯萌生拍了桌子,震得盘碗乱响。“你这个办公室主任,简直是个猪脑子!”
刘主任狼狈走了。冯萌生随后而去。虽然两人都客气地同石贵良告辞,显然是把他晒在了宴宾楼。
石贵良尴尬地孤守满桌酒菜,无法举筷。至此方觉使命艰难。甭看冯萌生有钱做广告、建广场,有钱装修办公楼、吃山珍海味,却根本不想给民工出钱看病。怪不得史玉明当众跪请自己来讨医疗费,因为他深知索讨这钱的不易。开弓难有回头箭,既然自己向父老乡亲们发了誓,就是再难再委屈,也得完成使命。石贵良苦叹口气,心想,反正他冯萌生没堵死话口,让找劳资科就去找,看劳资科咋答复,走一步说一步吧。
下午,石贵良找到鑫丰矿的人事劳资科,说明事由后,两个科员推委扯皮,都说无权答复要等朱科长。科长到矿长那儿开会去了,不知啥时回来。石贵良只好坐等。直到快下班时,一位戴眼镜的人才夹着个本进来。科员介绍说,这就是朱科长。朱科长挺热情地接待了石贵良。
石贵良心里腾起希望,详细地向朱科长介绍了石井农民来矿打工的始末,又如实地述说了民工患尘肺病的情况,当然也讲了楞秋因病自杀,留下未成年的儿子摔不碎食盆的惨境。这回讲到惨处,石贵良没有掉泪哽咽,因为已经知道,矿上不同情眼泪,所以讲到最后,他取出国家文件,很冷静地说道:“朱科长,工人因工得了职业病,单位有义务支付医疗费和误工费,国家是有这方面的规定的。俺已经咨询了俺县劳动局,还带来了相关的文件,你看看吧。”
朱科长顶多三十来岁,年纪不大却很老道。他浏览下一份份的文件标题,并不翻看里面的内容,随后不经意地推到一边,说:“石村长,这些文件我这里都有,规定内容也了解,就不用看了吧。”
石贵良说:“不看文件也行。那你说咋解决吧。”
朱科长笑了一下:“石村长,这样好不好。你先回去搞个统计,弄清村里共有多少人来鑫丰打工,都是谁,干了多长时间,有谁得了这病,病到什么程度?然后给我拉个清单。这样我也好向矿领导汇报,看如何解决问题。”
朱科长让这般做,明显地是想解决问题,已经心凉半截的石贵良,不由地一阵惊喜,以为碰到了活菩萨,连声答应照办,说马上回村统计去。朱科长说不急。石贵良哪敢怠慢,决定第二天就回返。
朱科长的答复肯定是矿长授意的,看来是自己误解了冯萌生。从劳资科出来,石贵良就直奔矿长室。他要跟老战友道几句歉,因为在宴宾楼见冯萌生发火时,自己的脸色也难看。再有,回村统计病号,走前也该打个招呼呀。
连着敲了几遍门,矿长室里面没有动静。刘主任闻声走了过来。
石贵良问:“散会啦?”刘主任说:“早散了。”石贵良问:“冯矿长呢?”刘主任说:“矿长到县政府去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吧。”道歉的话自然不便转告,石贵良就说:“回来你告诉冯矿长,俺已经找了劳资科,朱科长让俺回村统计病号名单,俺打算明儿一早就回去啦。”“好,我替你转告矿长。” 刘主任又挽留道。“你们老战友好见一面不容易,你就多住两天再走吧?”石贵良说:“不啦,村里几十口人等回信呢!再说,俺也得紧着拉出名单,好回来交朱科长。”刘主任笑着说:“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没必要急着走急着来的。”“咋不着急?”石贵良正色道。“刘主任你是没看见,村里那几个重病人,每分每秒都憋得喘不过气来,就等着拿钱回去看病呢!”刘主任苦笑下:“我是说你拖着条残腿,大老远的来回跑,别累坏身子。”石贵良也笑道:“没关系。只要能给民工病号找回医疗费,就是累断另一条腿,俺也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