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鞭棺闹丧
石贵良架拐赶到楞秋家时,院里已经来了不少攒忙的人。
丧事总管王栓柱,见村长来了,忙挤过来说:“一切都打整好了,准备八点半起灵。”贵良问:“墓坑挖好了吗?”王栓柱说:“昨天下午就挖好了,俺去看过了,尺寸都好着呢。”贵良低声问:“纸活儿烧了么?”王栓柱说:“半夜里烧的。除了金童玉女阴宅家用电器外,还糊了一辆‘三马’车,是楞秋最欢喜的物件,让他在那边好好过过车瘾。”贵良点点头,又说:“早开饭,让抬灵的吃饱些,坟地远,要使大力气呢。”王栓柱说:“村长你就放心吧,俺让厨子给抬灵的一人煮了俩鸡蛋,预备着在道上打牙祭。”
王栓柱五十多岁,打年轻时就爱凑热闹,经多见广,慢慢成了村里红白事的权威总管,谁家有了事都请他来操持。他呢,也能把事办得妥帖周到。无论白事闹丧还是红事酗酒,王栓柱的一张嘴能说能喝,啥事都能摆平。楞秋属于横死,家人心气不顺,丧事难办,弄不好远亲近戚有人寻事搅闹,为此石贵良特意嘱托王栓柱,一定要老理新规都照顾到,宁繁勿简别让人逮住理把子。王栓柱也真费了苦心,停灵的这三天没敢离开半步,安排守灵的,照顾奔丧的,招呼攒忙的,打发响班唱戏的,里里外外,大事小情,他都要管,生怕出点差错。正因为如此,丧事办到现在还算顺当。
石贵良仍不放心地叮嘱:“栓柱叔,出殡时最易闹乱子,您老务必多上点儿心。”王栓柱笑道:“要有闹丧的,俺早就看出点儿征兆来了。没事。”
其实,今天王栓柱可看走了眼,确实有人要闹丧呢!
石贵良见王栓柱挺有谱,心里也觉塌实,没再说啥,就到东屋上房去看看。
东屋里全是本家亲戚,个个哀容悲面,有的还暗自抽咽。尽管板柜上放了十几碗鸡蛋挂面汤,还有一大堆油条,可除了小孩们蔫蔫地吃了些,大人们谁也没动。
石贵良劝慰大家多少吃点东西。人们苦着脸摇摇头,缓缓推开筷子碗。贵良见劝不动,只好客套几句,就走了出来。
刚下了门台阶,后边的衣角被拽了下。扭头见是重孝披身的楞秋媳妇。
楞秋媳妇叫小梅。楞秋自尽,她当是最悲痛的人,然而此时,包头遮耳的白布下却一脸惶恐。她悄声对石贵良说:“村长,俺跟你说个事。”
来到个背人处,小梅不安地说:“村长,怕是要出事呢!”
石贵良猛吃一惊:“啥?你咋知道?”
小梅说:“打早起,楞秋他二叔就朝管事的要了块白布。他是长辈不挂孝,要孝布弄啥?刚才俺见他正撕孝布条拧白绳呢。俺寻思可能要闹啥事。”
石贵良问:“他二叔不是县里的干部吗?”
小梅说:“二叔在县劳动局上班,也不是啥拿事的干部。当年俺公公求他给楞秋找事做,跑了半天也没弄成。楞秋说他不办事,叔侄俩吵翻了脸,好些年没来往呢。按说,楞秋的丧事,他不来,谁也挑不着理。可他偏来了,进门后一句抚慰话没有,脸青青的,像窝着满肚子火气。”
石贵良心里一震,不禁暗想,这城里的干部要闹丧,怕是更难对付呢!他嘱咐小梅道:“好,这事俺知道了。打这会儿起,你要格外小心,该上礼的地方礼要周,该哭丧的场合要放开,该识劝的时候要听话,甭让二叔挑出半点不是来。万一他真的闹起来,甭管是对谁,你都不要还言,更别骂灵,天大的委屈忍在肚里,少靠前儿,大小事儿有俺和栓柱叔掌着舵呢。千好万好,咱今天只要一好,顺当出殡,让楞秋兄弟入土为安就得。”
小梅点头去了。石贵良忙把这情况悄悄告诉了王栓柱。二叔拧白绳,贵良难解何意。王栓柱沉思下,也琢磨不透,就发狠道:“管他弄啥呢!他要闹,咱也不怵,到时该咋着就咋着,俺就不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石贵良点头道:“就是,甭管二叔二爷,他谁也闹不出子丑寅卯来。”
八点三十分,吃桌供香上毕,随着王栓柱高喊一声“起灵——”,响班奏乐,丧亲哭起,十几个壮后生“咳——吁”叫齐,顿时杠起棺离地。
“灵”是指死人棺材,起灵就是抬棺材出发去坟地。按规矩,灵起的同时,孝子要摔盆打幡头前引魂,可楞秋的儿子大锁,才满十岁,人小力单,在这种场合下又不免慌乱手软,因此,瓦盆没摔在预摆的石头,落地滚了半圈,没破。盆没破便是亡灵不走,这是起灵最忌讳的事。王栓柱急忙拣起盆递给大锁:“紧着,照着石头再摔一下。”大锁早已吓坏慌了神,接盆再摔。那盆仿佛故意戏弄大锁,又偏离了石头,囫囵个在地上转圈。大锁吓坏了,“哇——”一声哭起来,扑进娘怀,再也不肯去碰那个瓦盆。
此般惨景,引得丧家亲属哭声动天,就连帮忙送殡的老人妇女也不禁陪抹眼泪。
自古以来,白发送黑发是人生一大悲情,悲昏了头的楞秋他爹,怕再耽搁闹出啥事端,情急之中走上前,拎起瓦盆狠狠地摔了个粉碎。
摔盆打幡只能是儿孙的事,哪有当爹摔盆的呀?一声盆碎,惊呆了众人,就连吹鼓手和哭亲们都惊愣了神。小院顿时压抑无声,一阵残风掠过,搅起纸灰枯叶,更显悲怆糁人。人群中传出个吃奶孩子的哭声,顿像划破了号丧的幕布,一下子哀乐哭声骤起,小院溢满哀情。
办过多少白事的王栓柱,做梦也没见到活爹给死儿摔盆的事,一下也傻了眼,但随后便想,摔了也就算摔了,没法挽回也不可能弥补,解释开脱,只会越描越黑,干脆就稀里糊涂地往下走,等完了事再说。于是,王栓柱一把拽过大锁,连哄带骂了两句,令其扛上引魂幡,随后朝杠夫一挥手,顿时人走灵动,出殡开始。
“慢——”突然一人横挡在院门口,拦住蠕动跙行的引魂幡。出殡的声乐哭嚎再次嘎然而止。
此人非是旁者,正是愣秋的二叔史玉明。
王栓柱知道来者不善,也只好出面应对,趋步上前,抱拳躬身,不卑不亢,笑道:“请问二叔,莫非俺有礼数不周办事不全的地方?来人哪,给二叔上烟!”
史玉明年逾五十,鬓角带霜,茄克衫西服库,脸色青中带紫。他一手推开递来的香烟:“非是总管办事有误,而是我怒愣秋不争!”
闹丧虽说对着事主,可毕竟碍着总管的脸面,王栓柱见不是挑摔盆的事理,心便放实,“刷”地冷了脸,道:“自古死者为大,二叔为何还要挑棺中人的不是呢?”
史玉明顿然火起,一撩衣襟,怀中掣出白布鞭绳,扬手一抖,怒吼道:“我不但要挑不是,还要鞭棺吊罪!”
想不到闹丧人要鞭棺!王栓柱也惊得一时语塞:“啥?为啥?”
史玉明说:“愣秋自杀身亡,罪有三条,我要抽他三鞭。”
“哪三条?”
“上对不起白发苍苍的生身爹娘,为不孝;下对不起弱小无依的孤儿寡妻,为不慈;中间对不起来世一遭的自个儿,为不爱。”
“啥?对不起自个儿?笑话。哪个愿得肺痨?谁得了这病又有啥辙呢?”
王栓柱一脸不屑。人群也议论纷起。
“乡亲们呀,楞秋患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肺痨!”史玉明冲嘈杂的人群狠劲地一挥手。
“什么?你说什么?”人们惊讶得如同呆鸟,伸脖瞪眼静了下来。
史玉明大声道:“楞秋患得是‘尘肺’病,是一种慢性职业病。”
“啥?叫啥病?给俺们说说。”
史玉明缓了口气,解释说:“尘肺是小矿山里最易患得的疾病。因为在矿井里打眼放炮,石头粉面子飞,若没有必要的通风设施和防护用品,人长期在这种环境里干活,就会吸进大量的粉尘。这些粉尘进到肺里就难以排出,时间久了,肺被石面子逐渐糊满,就成了‘尘肺’。患了尘肺病,喘不过气,没劲,消瘦,其症状,确实像肺结核,也就是咱们常说的肺痨。可肺结核通过青链霉素可以治愈,尘肺就没那么好治了,到了晚期,肺功能没有了,往往被活活憋死。”
村里跟楞秋得一样病的人不少,虽不及他重,却也是整日药喂着,骨瘦如柴喘息难耐,听史玉明一说,又惊又怕,急切忙问:“尘肺病,有救吗?”
史玉明说:“尘肺到了晚期是无法救治的,但在此之前,通过治疗还是能够减轻和稳定病情的。”
“哎吆俺的娘,感情咱这是花钱瞎治病呢!”
“怪不得咋治也不见好呢!”
“他二叔,哪儿能治,得花多少钱呀?”
史玉明唉叹了声:“当然是大医院治得好,不过那钱一般也花不起。”
“那你这不等于白说吗?”
“咋个白说?找金矿要钱呀!”史玉明又抖了下白鞭,“所以我要鞭打楞秋,就是因为,病在金矿得的,不去找矿上讨个公道,而是瞎治硬抗,身体垮了,受不了啦,就撇下爹娘不孝,撒手老婆孩子不管,自个一死了之。大家说,楞秋死得窝囊不?”
王栓柱缓声道:“他二叔,你的话不能说没道理,可也不能全怪楞秋。他一个愣头青农民懂个啥?就连俺这多少见过点世面的人,要不是听你这么一说,哪里还知道尘肺病?还懂得找金矿讨公道呀!”
有人问:“找矿上讨公道,人家肯出钱给治病?”
史玉明说:“尘肺是给金矿干活落下的,矿上当然应该管,不仅要管医疗费,还要赔付误工的损失呢!”
“真的这样呀?”
“当然的。国家有这方面的法律规定。”
“啊——”大家惊呆。原来不仅楞秋,凡是得这病的人都犯了傻呀!
突然有人高喊:“他娘的,要这么说,咱们干脆把棺材抬到B县,找金矿赔钱去!”
“对,对,豁出去了。”
“走着哇——”
“……”
众人随声附和,大呼小叫,唢呐锣鼓也骤然响起。丧家亲属吓坏了,便一片声地哭嚎起来。
王栓柱叉腰挡了住人群:“走,走你娘个腿!咱离B县千儿八百里地,棺材抬到那儿,楞秋还不臭了尸?”
“抬不到B县抬咱的县城,反正人病了不能白病,死了不能白死。”
王栓柱跳脚喝骂:“俺看谁再放屁话,就把他塞进棺里跟楞秋就伴去!”
这一骂还真管用,乱糟声一下止住,就好象拉了电门关了闸一样。
这时石贵良来到史玉明面前,说道:“楞秋跟俺像亲哥儿们一样,俺也该叫你叔。二叔,俺早就琢磨着,楞秋得的到底是个啥病?要是肺结核的话,咋没染上老婆孩子?而且用了这么多的药,咋就一点儿也不见效?再说了,咱村里得这病的人咋都是矿上回来的呢?就连俺这阵子也开始觉的胸闷气短,身上没劲。俺也到矿上干过,莫非也得了这病?这到底是啥怪病?你今天的话,算是叫俺们开了大窍,找到了病根,还懂得了能向矿上讨公道的理。二叔,为这,俺代表得了尘肺病的人,包括已经死了的楞秋,都诚心感谢你。不过,冤有头债有主,你硬把着不叫出殡也不是个事呀?”
史玉明忙辩解:“石村长,今天我鞭棺闹丧,并不是不叫出殡,就是觉到楞秋死得太窝囊,死得太不应该了!况且还听说村里还有不少人也得了尘肺病。我在县里上班,多少知道些这方面的规定,所以借机给大家讲清楚,省得放着公道不讨,闷头苦恼瞎受折磨,或是犯傻走楞秋的冤道儿。”
“二叔,要这么说,俺就替楞秋呈领了鞭罚。”石贵良动情地要过那条孝布拧的鞭绳。“二叔,到金矿去打工,是俺石贵良带头组织去的,现在大家落下了这病,俺也应当管,何况俺还是村主任,更是没得说。二叔,今天当着全村的乡亲,当着楞秋的灵柩,俺以这条丧鞭为证,定为大伙讨回个公道!”
“石村长,石井难得有你这样的好村长,我替楞秋谢你大恩啦。”史玉明说罢,竟然咕咚一声跪了下来。
楞秋家的亲属一见,呼啦啦也跟着跪地痛哭起来。四周人群里,家有尘肺病人的老人、妇女们,不由地也纷纷跪下,高声呼喊:“讨不回公道,俺们可没法活啦——”
人群跪倒一片,哭喊声震破小院,石贵良哪里见过这般情景?他慌去忙搀扶大家起身。可搀来扶去,人们都不肯起,石贵良情急之下,便也下跪答礼。可他忘了自己的残腿,单腿还未跪下,就歪身摔倒在地。几位乡亲们忙过来扶他。石贵良挣身坐在地上,求道:“乡亲们起来吧,甭再折俺的寿啦。俺发誓,不讨回公道,俺就死在外头!”
哗啦啦一阵旋风掠过小院,几片枯黄的树叶盘旋着,随着尘烟越过墙头卷上半空。随着王栓柱又一嗓子“起灵——” 声,呜咽的唢呐和悲痛的哭声再起,摇曳的引魂幡,牵着灵柩和出殡的人群蠕动出村,奔向山脚下凄凉的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