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守望诉讼
一、丧炮声声
山里的太阳露脸晚,天刚擦亮,石井村的西头便响起“二踢脚”的丧炮声,“嘣——嘎”,“嘣——嘎”“……” 一声缓接一声,如沉闷的炸雷回响在山野古村,呼唤着亲友众邻们来帮助发送亡人。
石贵良闻声惊醒,忙起身穿衣,擦把脸,顾不上吃点东西就架起双拐悠荡着右脚直奔村西。石贵良是石井村的村民委员会主任,乡亲们还习惯喊他村长。
石井村处于冕岩山脉的腹地,属深山区,村子周围尽是环立万仞的山峰,抬头望天磨盘大,就像身落石壁井中,故取名石井。
石井村多得只是石头,沟边坡沿的沙土薄地,是村民心中的金银滩,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种一碟子收一碗,祖祖辈辈就这么繁衍生息下来。如今盛世寿增,人多田地少,再加机耕地药除草,庄稼活儿不多了,闲下的时光,除了“搓麻”“斗牌”,便是四仰八叉睡大觉。
盘古至今的庄稼人,从没这般轻松过。可石井人想勤快,又能干啥呢?
石井村走上金光大道,得益于村长石贵良。
石贵良,四十来岁,世居石井,祖辈山里人,年轻时当了几年的兵,军营在山里,依然没离开山。他心实态憨,为人厚道。前几年接到封战友来信,要他到豫陕交界的B县金矿去打工,说打钻放炮掏矿石,完成定额月薪八百,加班多干能过千,比山里种地强多了。信上还说,金矿上缺人手,不傻不呆有力气的都中,可带人同去。
乖乖,一月一个麦收,一年就能上万,简直掉进金窟窿啦!消息传开,惊得人们张开的嘴合不上。石井村沸腾了,老少爷们像过年三十,争先恐后找石贵良,石家的门扇都挤掉了。
石井人没别的本钱,只有石头般的身骨和用不完的力气,个个够条件,人人争着去。然而B县离石井上千里,坐汽车倒火车,光盘缠就得二百多,要是贴钱搭工夫地去了,万一信上说的不实,岂不冤坟无主,找谁哭去?天上掉馅饼的事,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还是稳妥点儿好。最后合计,让石贵良先带上王祥、楞秋俩人去趟路,待钱进了腰包再招呼大伙儿去也不迟。
仨人上路时,全村人相送,鸡蛋烙饼塞满包,嘱托的话语,期盼的目光,比当年送郎打东洋都热闹,因为他们身系石井村人的致富企盼。
B县处于黄河上游,黄土高原的边缘。在黄水残塬覆盖的岩石中,分布着贫瘠的金砂。半露黄土半露岩的沟壑两侧,到处是采金的矿洞,青灰色的渣石,瀑布般由一个个的洞口倾泻而出,像条条黑龙吐污。沟底浅河瘦水,汇聚着洗矿淘金的浊水,散发着刺鼻难闻的化学药品气味。
写信的战友叫冯萌生,当兵时同班战士,现任B县鑫丰金矿的矿长。鑫丰矿名为县属国企,实为个人承包的私矿。矿上除十几名管理人员外,生产一线全是四处雇来的农民工。
冯矿长见到石贵良,非常高兴,拍着胸脯道:“大伙儿放心,到咱矿上干活,只要肯吃苦不惜力,一年当个万元户没问题!”
石贵良说:“要真这样,咱村里还有好多人要来呢。”
冯萌生笑道:“来吧,矿上有的是活干。”
一个月后,喜讯传回村,试工的人个个挣了千把块。于是,石井的年轻后生,灯蛾趋亮般奔向鑫丰金矿。
矿上的活儿也简单,就是每天顺着斜井下到掌子面,两人一组端着风钻打眼,然后下药放炮,爆破后清渣出矿,接下来再往新的岩石面上打眼。石井村来的人多,就单独组成个作业队,刚当上班长的石贵良又荣升为副队长。正队长是矿上的管理人员,负责技术指导。石贵良张罗民工倒班干活。
井下的活计,说累也不算太累,端几十斤的风钻,铲成吨的矿石,对山里的汉子来说算不了什么,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巷道里的粉尘石烟。
掌子面上风钻“嘟嘟嘟——”震响,浓烈的石粉就扑面而起,巷道里顿时弥漫了灰色粉雾,两米开外不见人,只能瞧个黑影儿,顶着的矿灯,就像个熟透的黄橘。睫毛被粉末糊住,睁眼都费劲,眼球烧得火辣辣。更要命的是石粉呛嗓子,矿上虽然发口罩,可新口罩戴上不了一会儿,就被糊上厚厚的一层石面,憋得透不过气来,而且风钻噪声大,口罩又隔音,大声喊叫对面都听不清。不戴口罩吧,粉尘径直钻鼻孔,呛得嗓子火烧火燎,满嘴都是石面泥
新来的人耐不住呛,打不完一个炮眼就赶紧跑到巷口换气,又是咳嗽又吐痰,呕得直吐黄水。停停干干不出活,工资收入就跟不上别人,他们急得向先来的人讨教窍门。
楞秋笑道:“这有啥,咱山里人还怕石头面子?一天呛二天烧三天嗓子眼里起大泡,你就那么硬挺着,下班后咳痰漱口,尽量把吸进去的石头面子吐出来,慢慢就没事了。”
“还用戴口罩不?”
“戴那鸟玩意弄啥?还不够憋得慌呢。”
楞秋的招法果然有效,不久后来的民工都习惯了粉尘环境中作业,呼吸畅通了,工作量上去了,钱也自然拿得多了。
半年后,石贵良在一次哑炮排险中右脚被炸烂,伤愈落下了残疾,矿上不养闲人只好回家。农民工进矿都签了生死合同,言明“伤残病亡,矿上概不负责”,冯萌生看在战友的份上,硬是特批了两万元的抚恤金。石贵良好生感动,千恩万谢地架着双拐回了村。村民不忘石贵良领头致富的功德,村委会换届时选他当了村长(村委会主任)。
大把的钞票源源寄回穷山沟,石井村眼见着变富了,家家比着劲儿地盖新房修门楼,买彩电置“三马”(农用三轮摩托车),县长亲自送来“小康村”的金匾。除夕的花炮响通宵,十五的月亮格外圆。那火爆日子,祖祖辈辈石井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吆。
然而好光景没过上几年,就有一些在金矿打工的人陆续回了村。他们离矿的原因,并不像石贵良那样光荣负伤,而是被矿上解雇的,原因多为完不成生产定额,少数是违反了矿规矿纪。
民工灰溜溜地被开回来,就去村长家诉苦,说是因为贵良不在,咱石井的人短了面子,尽受“小鬼”(管理人员)们的整治。石贵良为此也给老战友打过电话,诉说了乡亲们的抱怨,求矿长予以关照,招回被解雇的人。然而冯萌生却婉言回绝,说临时工就是临时性的,不仅石井人干几年被解雇,别处的农民工也是一样干不长,矿下的工作就得这么不断轮换,并非管理人员有意刁难。还说,若没有老战友的面子,顶多干一年半载就打发回家了。石贵良听人家这么说,也就没了脾气。
可楞秋不听那一套,骂道:“此处不养爷,自有留爷处,俺就不信除了鑫丰就找不到活干!”他带着七八个被解雇的人滞留B县,继续寻别的金矿打工。
反正矿井作业都一样,无非是打眼放炮,楞秋他们仗着懂行有经验,不怕找不到活。结果,活倒是不难找,可在哪儿都干不长,三五个月就被人家给开下来。干到后来,不等矿上开,自己都觉干不下去了。原因是浑身无力,肌肉酸痛,干活就发憋,根本就没法完成最低定额。
大伙都是同样的毛病,只是轻重不同,看来是得了啥病,楞秋到B县医院看医生。通过透视拍片,诊断为肺结核。乡下人管这叫肺痨,说是吐沫星子都传染。他们吓得不行,只好蔫蔫回家。
楞秋他们得了肺痨,村里人像躲瘟疫般回避。这更增添了他们心理压力,病情日渐加重了,几个月的工夫,就病得不成人样了。
楞秋病情最重,脸像涂了一层黄蜡,人瘦得脱了型,麻杆胳膊树枝腿,鸡脖托个骷髅头,甭说晚上,就是阳光下都以为遇见了鬼。人样如鬼还好说,最折磨人的是气不够用,整天张着嘴使劲喘息,“嘶嘶”地带着啸声。气短无力,站着心慌,走路扶墙,还没法躺下歇息。白天坐门槛像伏天的狗,夜里靠被垛像拉破风箱,整日吊着输液瓶,一天三顿吞药片,挣来的钱都变成了药水,然而病势却日渐沉重。
楞秋上有白发爹娘,下有板凳高的儿女,媳妇“坐月子”受寒,骨节酸痛干不了活,自己是老少三代的顶梁柱,全家人的天就靠他撑着呢!前几年在金矿打工挣了点钱,翻盖房,建门楼,庭院铺了水泥砖,屋里摆上了电视机,手头还有信用社的存折,眼见着好日子开了头,偏偏得了这痨病。挣钱的路子断了不说,还整天地打针吃药,大把的钞票往外拿,楞秋心疼肝颤。虽说媳妇总是瞒说瞎话,可他心里明白,积攒已花得差不多了,再耗下去就该卖这五间新房了。
养父母要钱,孩子上学要钱,媳妇过日子也得要钱,楞秋没法再挣钱了,总得给家人留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吧?家资告罄病好无望,他终下狠心,在一个雷鸣电闪的夜雨,楞秋服毒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