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4日,河南省洛阳市栾川县潭头镇汤营村伊河汤营大桥整体垮塌,已导致44人遇难,22人失踪。这座距离栾川县城有将近两个小时车程的桥,成了媒体关注的焦点。
可就在汤营大桥垮塌的同一天,栾川发生的另一件事却至今鲜见媒体披露。
7月24日,栾川县城被淹。当天12时许,穿城而过的伊河水位急速上涨,黑黄色的洪水漫过了桥体和护栏向城区冲去,而后沿着街道向城中心漫去,不到一个小时,栾川县城大面积积水,很多地方的水深甚至超过了1米。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到四个小时,洪水基本上退去。这时,人们惊讶地发现,洪水退去后残留了很厚的泥沙,而且“泥沙发黑,有怪味儿,中间还有带金属光泽的矿渣”。
“县城被淹主要是因为伊河上游一处的尾矿库憋坝(当地说法,意为“溃坝”)了,不然的话说什么县城也不会淹。”采访中,记者接触到的出租车司机、商店老板等普通市民众口一辞。
因汤营大桥垮塌死亡人数最多的汤营村村民也说:“是上游的尾矿库憋坝造成的二次洪峰,才使河水猛涨,大桥坍塌的。”
据中国青年报记者实地调查,7月24日这天,在栾川县城被淹和汤营大桥坍塌之前,位于伊河上游石庙镇的一处尾矿库确实发生了溃坝。
黑色“7·24”
7月29日下午,马琴蹲坐在紧邻着伊河北岸的伊源菜市场门口的一家商铺前,她是这家店铺的女老板。她一边忙着将从泥沙中刨出的内衣、袜子等商品一件件放在大水盆里清洗,一边心有余悸地谈起7月24日中午的那场洪水。
7月24日上午,栾川暴雨如瓢泼。可马琴经营的小店依旧开店营业,和绝大多数栾川人一样,她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场灾难正在逼近。
11时多,马琴发现伊河水迅猛上涨。不一会儿,浑黄的水就漫过了店铺右前方的大桥,“那水真是厉害,从桥窟窿里往外窜”,紧接着河岸对面的电线杆倒塌了,架在上面的电缆线一根根地断裂了。
马琴和丈夫商量准备拾掇店铺后关门走人。正在拾掇货物的时候,旁边店铺的人跑过来说:“你们怎么还不走啊,拾掇什么啊,怎么不看水呢?”
马琴抬头往外面一看,水已经到了店铺门口了。她急忙和丈夫将店门锁上往外走,走出去的时候水已经没过膝盖了。
一个住在伊源菜市场二楼的人用手机拍摄了一段当时洪水漫过河堤涌进菜市场的情景,立在地上的广告灯箱和塑料衣模都被洪水卷走,市场内大雨声、洪水声、叫喊声混成一片。
16时多,雨水渐小,洪水消退。马琴和丈夫回到店铺查看情况,发现自家店铺门被洪水冲开了,洪水的印迹越过了两米多高的两层货架,店里面有一尺多深的污泥,很多商品被洪水卷到了外面,而留在商店内的商品则被糊在了泥沙中。
洪水漫过了伊河两岸的商铺后,继续向县城推进,凶猛地席卷了栾川县最为繁华的步行街上的很多商场。
受暴雨的影响,平时熙熙攘攘的锦华购物广场当天的顾客并不多,商场老板王某让很多员工回家了,整个两层的商场里只有六七名服务员。
11时多,王某发现伊河水涨得很快,而且听说临河一带卖辣椒等小食品的地摊都被淹了,但王某当时并不担心,“我觉得我们这边离河道比较远,而且地势高,认为没有多大事。”
可12时许,洪水就漫过来了,不到10分钟就淹没了商场前面的三层台阶。王某开始觉得不对劲儿了,他急忙让员工将一楼主营的鞋子往二楼上搬,可只搬了两三趟,水就涌进了商场的一层,摆在底层货架的鞋子漂了起来。
商场外的不锈钢防盗门锁上了,内层的第二道玻璃门也锁上了。但10分钟不到,不锈钢门就被洪水撞开了,王某招呼着四五名员工用木板顶着第二道玻璃门,并且用身体抵住,可压力之下玻璃门开始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为了人身安全,王某和员工放弃了抵抗,开始往二楼跑,刚一离开玻璃门就被冲碎了。
洪水开始朝商场里猛灌。“不到半个小时,水就涨到了1米多深,而且把连接商场和后院的玻璃门也撞碎了。”王某说。
前后的玻璃门都被洪水撞碎了,锦华购物广场一层1000多平方米的商场被灌了个通透。商场有一个后院用于储存商品,可当天的积水深达1.35米,上百双鞋子被洪水卷到了步行街上和伊河里冲走了,剩下的则被黑乎乎的污泥掩埋。
王某在二楼上看着冲走的鞋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可洪水无情,大水漫过了步行街,仍在肆虐。
步行街南段的百乐门娱乐城有一个地下溜冰场。24日12时多,溜冰场的老板发现溜冰场顶部开始往下滴水,走出地下室一看,发现洪水开始漫过来了。
这位老板深知洪水对地下室的威胁,赶紧招呼数个员工上车,先去买编织袋,然后再往袋子中装土石弄成沙袋,可等他拉着装好的沙袋回溜冰场时,发现通往溜冰场的路已经被洪水漫过了,很多车辆已被洪水浸泡而抛锚,无路可走。
这位老板在溜冰场的对面还开有一家网吧,网吧卫生间的下水道也往外喷水。
平时的马路这时成了河道,洪水沿着县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逞威。
洪水漫进了栾川汽车站,一辆依维柯客车停靠在地势较低的地方,1个多小时后就被洪水漫过了车顶……
洪水灌进了君山中路的顺通大酒店一层的客房,被褥泡在了水中……
洪水淹没了停靠在路边的汽车,冲开了临街五金店、超市、移动营业厅的铁门……
24日当晚,栾川县城大面积停水停电。
干江沟的噩梦
7月29日的栾川烈日当头。
被洪水漫过的县城街道被一层黄色的沙尘覆盖,车辆驶过,尘土飞扬。
这几日,栾川县的环卫工人在日夜不间断地忙碌,一辆接一辆的洒水车反复冲刷着县城的路面,多如牛毛的小型铲车将黑黄色的厚厚的泥沙搬运到小卡车和三轮车上,这些泥沙被运到了城外。
人们发现,这些泥沙并不只是往常洪水过后沉积的黄颜色的泥沙,还有大量黑颜色的钼矿渣和矿砂。
7月29日,记者在锦华购物广场看到,虽然该商场被淹的一层已经被大致清理过了,但仍残留着一层黑乎乎的泥沙,用手捻起来感觉泥沙非常细,而且有怪怪的味道。
商场的老板王某说,这些黑色的泥沙就是钼矿渣,这些东西清洗起来非常麻烦,被钼矿渣掩埋的地板砖用水一冲洗异常地白,像用洗洁精清洗过一样。
这几天日夜踩在这些泥沙里清理溜冰场的工人向记者反映:“很多人的脚趾缝都溃烂了。”
人们据此猜测,伊河上游有钼矿尾矿库溃坝了。
7月30日,记者从栾川县抗洪救灾指挥部新闻中心证实了这一消息,据该新闻中心提供的一份汛情、灾情报告,7月24日,位于伊河上游距栾川县城12公里处的石庙镇启源公司尾矿库发生了溃坝。
伊河河道栾川县城段水流量从8时的每秒150立方米,骤升至中午的每秒930立方米。
栾川有“中国钼都”之称,在伊河两岸分布着大大小小上百座钼矿尾矿库。这次发生溃坝的启源公司尾矿库位于石庙镇常门村的干江沟。
干江沟两侧各有一座山,常门村则位于山脚下,村民的住宅绵延在伊河边上的一条公路旁。7月30日,一位韦姓村民说,以前干江沟山清水秀,现在就成了这个鬼样子。
记者在现场看到,干江沟几乎全部变成了乱石滩。整个沟都被直径大到两米左右、小则十几厘米的石头所覆盖,石头的下面是一层厚厚的灰黑色泥沙。伊河靠近干江沟的一侧河床也被黑色的泥沙和巨石覆盖,记者在巨石中发现了大量的工厂用的钢管,甚至巨型地磅。
一位村民称,这些大石头就是尾矿库的坝体,而黑灰色的泥沙就是钼矿渣,堆积在沟里的泥沙至少有十来米深。这位村民指着记者站立的地方说:“原先这里是条路,路要比旁边的田地低得多,你看现在基本上和田地是平的了。”
洪水裹挟着巨大的石头和尾矿渣吞没了干江沟大部分居民的房屋。常门村5组的一位包姓村民说:“光我们这个生产队就塌了十一二家。”
这位包姓村民向记者讲述了24日当天的情景。
24日11时多,包某看到,干江沟内连通伊河的沟渠发生了涵洞被杂草树木堵住的情况,沿山而下的洪水开始漫过河沟向村里和大路上涌去。
没过多久,沟里的水就越积越深,住在沟上面的村民开始往高处转移。包某也开始拖家带口往外走,包某和妻子用围巾把两个女儿绑在身上,拉着老母亲转移到了地势较高的邻居家。
晌午时分,包某和家人在邻居家吃面条,刚端起碗吃了几口,就有人喊上面的尾矿库要憋坝了,赶紧跑吧。包某等人把碗一扔,就往附近的常门村小学跑。
没过多久,包某就目睹了至今感到后怕的一幕。洪水和大石头从沟上面滚滚而下,洪水遇到房屋时拍起的浪花有好几米高,很快,包某家的九间房屋就坍塌在了洪水中。
裹挟着大石头、房屋破碎墙体的洪水越过公路,冲进了伊河,伊河几乎被拦腰截断,伊河水冲向了与干江沟隔河相望的村子,通往县城的下游河水迅速暴涨。
7月30日,记者在干江沟看到,几乎整个沟已经被厚厚的泥沙和巨大的石头所覆盖,依然有不少灰黑色的渣水沿着干江沟流入伊河。临近公路的地方,有三辆汽车深深地陷入了灰黑色的泥沙中,只露出车顶。
据栾川县抗洪救灾指挥部发布的消息称,溃坝尾矿库下游5个居民组群众都已安全转移。采访中,村民也称,24日当天没有人员伤亡。
据常门村一陈姓村民介绍,2008年启源公司在常门村南面半山腰的一条山沟里修了一道60米左右宽的大坝,将尾矿(矿渣)排入其中,尾矿库绵延在山沟中,长达2.5公里,最宽处达100米左右,大坝有70米高,尾矿库大坝的坝顶与常门村的落差约有200米。
沿着乱石和黏糊糊的泥沙往上走两个小时左右,就是这次发生溃坝的尾矿库原址。
尾矿库的坝基已经看不到了,裹挟着泥沙和石头的洪水也将启源公司的厂区路面冲掉了一块,形成一侧壁立的悬崖。
启源公司一位张姓负责人称,栾川县安监局在近期的排查中,都没有查出该公司尾矿库有安全隐患。
7月30日,记者到栾川县安监局了解尾矿库情况。该局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领导一连好几天都下乡检查尾矿库了,现在联系不上。”
“尾矿库的设计施工是没有问题的,主要是因为山洪太大了,当天的洪水已经没过了坝顶。”驻库专家严苏海称。
栾川县抗洪救灾指挥部新闻中心主任杨保国向记者承认启源公司尾矿库7月24日发生了溃坝,后又说:“其实不是溃坝,而是冒顶,因为当时的洪水太大了。”针对此次事故的原因,杨保国说,“事情正在调查处理中。”
另据了解,7月29日,河南省省长郭庚茂已在洛阳市、栾川县两级领导的陪同下到常门村视察了灾情。
是天灾还是人祸?
7月29日,经营内衣生意的店铺老板马琴拎着一条从泥沙中刨出然后经过清洗的女式秋裤说:“原来这样一条裤子可以卖十几块,现在两块钱一条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要。辛辛苦苦一年白干了。”
在步行街经营一家杂货店铺的女老板边清洗商品边说:“很多东西甩卖也没人要了,化妆品一进水就失效了,这次赔大了。”
锦华购物广场的二层和房顶摆满了从泥沙中刨出来然后冲洗过的鞋子,其中不乏名牌。王姓老板说:“初步估计这次的损失有200多万元。”
此次洪灾中,栾川县城伊河两岸以步行街为中心,从东大桥至西大桥之间的繁华区受灾严重。
采访中,很多商户都有怨言。他们认为,这次造成这么大的损失,除了雨水大外,政府也有责任,“我从没有接到任何洪水要漫堤的通知,特别是上游的尾矿库溃坝了,政府也没有及时发布信息,好让我们有所准备。”一位王姓老板说。
7月29日,栾川县正县级干部王延生接受采访时承认,干江沟尾矿库溃坝“对县城进水有影响”,和下游垮桥处水位上涨也“有一定关系”。
7月30日,杨保国也说:“溃坝在前,县城淹在后。溃坝的尾矿库在伊河上游,坍塌的汤营大桥在伊河下游。”
7月29日,记者乘冲锋舟到因大桥垮塌陆地交通中断的汤营村采访时,多位村民对记者说:“县里和镇上的桥在发大水的时候都有专人把守封桥,为什么我们这个桥没人管,没有人通知,也没有拉警戒线?”
再次溃坝的谣言也让栾川人经历了一场虚惊。7月27日上午,栾川县城风传“赤土店镇尾矿库溃坝”的消息,前三天才经历过一次洪水的居民如惊弓之鸟,纷纷携家带口蜂拥而出,街道上人山人海,或骑摩托车、三轮车或跑步向地势较高的老君山、南环等地奔去。
赤土店镇上一户人家刚好这一天准备举办婚礼,前来参加婚礼的人闻听谣言后,忙着四处逃散。
在核实溃坝没有发生后,栾川县抗洪救灾指挥部组织广播车和警车到街头喊话辟谣,同时在“栾川吧”等论坛上发帖澄清事实,人们这才陆续返回家中。
据了解,由安监总局、交通运输部、住房和城乡建设部、水利部和监察部等部门有关负责同志组成的事故调查组29日抵达河南栾川,对 24日发生的栾川伊河大桥垮塌事件展开全面调查。事故调查组将聘请有关专家参加调查工作,查明大桥垮塌的原因,认定事故性质和责任,依法依规提出处理意见。
7月30日,河南省栾川县石庙镇常门村一名遇难的老人出殡,亲人悲伤。
7月29日,是闫军伟42岁的妻子出殡的日子。
一大早,亲朋好友都来帮忙了。由于家里吃的东西有限,他就搭冲锋舟到了河对岸,然后步行到旧县镇购买粮食。
7月24日下午,河南省洛阳市栾川县潭头镇伊河汤营大桥垮塌。
闫军伟的妻子是此次塌桥事故中的44个遇难者之一。出事的那天,闫军伟正在郑州打工,晚上就接到了邻居的电话,“你老婆被河水冲走了”。
回家后,亲戚们都过来帮闫军伟找尸体。十几个人早出晚归,沿着伊河找了3天后,终于在距塌桥处五十里开外的嵩县找到了。
闫军伟打电话给栾川县民政局,县上马上就有人开车将尸体拉去火化了。第二天,县上就送来了米面油和1000块钱的慰问金。“人都没了,要这么点钱有什么用?”闫军伟说。
邻居开杂货店的大娘说:“哎,都是命。军伟他老婆吃完饭连锅都没有洗,就跑过来喊我一块去看水,我没去,她去了,没想到她再也回不来了。”
从桥塌的那一刻起,悲伤就笼罩着汤营村。
一位经常来杂货店打麻将的年轻妇女,当天也去桥上看水了。怀抱里,是八个月大的婴儿。桥塌的那一瞬间,她鬼使神差地抱住了一棵大树,怀里的孩子却被洪水卷走了。
一位年轻的父亲,吃晚饭后,见雨下得小了,电也停了,感觉在家呆着没意思,就动员妻子和两个女儿一起去桥上看水。妻子觉得没意思不愿意去,他就带着两个十多岁的女儿去了,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来。
还有一位父亲,开着面包车载着女儿和岳父岳母一起到桥头看水,结果无一幸免。
这些天,凄厉的哭声不断地在这个村庄起伏着。几乎每天都有葬礼举行。
7月29日中午,烈日当头,一群只穿着内裤的皮肤黝黑的汉子,在已经坍塌成渣土的汤营大桥原址,开始忙着用木头搭一座临时桥。他们是自发来修桥的,午餐就是馒头、咸菜,“为的就是让乡亲们出去方便些,不用再冒险趟水过河”。
他们说,这次事故完全是人祸,县里和镇上的桥都封了,偏偏这座桥没人管,别说警戒线了,连个通知都没下。
现在,连接汤营村和外界的唯一方式就是冲锋舟了。但冲锋舟并非时时都有,有时候需要等很久。记者出村的时候,顶着烈日等了一个小时冲锋舟也没来,最后只得和村民们一起手拉手趟水过河。河水湍急,深的地方可淹没胸部。
7月27日,河南省副省长刘满仓在全省防汛工作视频会议上说,“栾川7·24事件中,桥梁垮塌造成群死群伤,这是一场特重大事故,这次事故完全可以避免。”
村民们追问,为什么没有避免,谁是责任人?
(本文来源:中国青年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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