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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乐山一“尘肺”家庭10年失去2个儿子

  • 发布时间:2013年02月06日
  • 作者: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 来源: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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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死了,我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死呢”

  老六的职业病诊断证明书,叠成一个小小的四方块,收在纸盒里。拿到这张证明时,他已经病了7年,矽肺三期,相当于到了晚期。

  证明书上的铅字提醒他“一年复查”。但还没到一年,他就去世了。这张来之不易的纸,如今已变得褶皱、潮湿,一些地方甚至生了黄斑。

  2010年底,一家网站的志愿者用摄像机记录下老六王祖华最后的样子。镜头中的他戴着鸭舌帽,穿着厚重的黑色上衣,喘气声很大,说话时脸上闪现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幽默感。

  “我们五弟兄都是干这一行的,死了一个。”他想了想,瞪大眼睛补充,“他死了5年哦。”

  在老五王祖团之后,村里又有3个年轻人还没搞清自己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就稀里糊涂地死了。

  要不是河南人张海超的出现,他们对真相的等待还会更加漫长。2009年,28岁的河南小伙子张海超在医院“开胸验肺”,打算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证明自己患有尘肺病。他的故事被媒体报道后,用人单位予以61.5万元的工伤赔偿。

  那时,远在四川山里的这个家庭已经快撑不住了。老六的病越来越重,每隔一段时间,王作礼就要踩着泥浆路,徒步两个小时去乡里给儿子买药,每月药费六七百元。他向妹妹借了1万元,至今没还上。

  同村的工友在手机上看到张海超的新闻,才知道原以为只能“自认倒霉”的职业病,也属于工伤,可以得到赔偿。可他们当初并没有和矿主签订劳动合同,矿山整顿后这些矿主早已不见踪影。沐川县几十个生病的工友联名给卫生部写了封信,很快得到了批复。他们拿着“红头文件”去信访局开证明,租了辆大卡车一起去乐山市疾控中心做鉴定。

  拍完CT,一位医生出来对走廊上的他们说:“你们几十个人,全都有问题。你们要抓紧时间。”

  那一次,沐川县经医学鉴定确认的尘肺病患者共有47人。王祖全是矽肺二期,邻居李树权也是矽肺二期,老六王祖华已经是矽肺三期。

  老六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王作礼请人做好了棺材,就停在屋子里。诊断证明并没有带来实质性的帮助。这个爱说笑话的小个子,最后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他难受得在床上爬来爬去,疼得想用刀子捅自己的胸口。

  “我已经完了,绝对完了。”清醒的时候,他不放心地对大哥说,“我要是死了,你们多照顾父母。我死了,他们以后咋办?”

  说起这些事,王祖全低下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哎,他们死了,我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死呢。”

  杨才书在小儿子床边守了好几宿。王作礼刚替下她,老六睁开眼看不见母亲,嘴里叫着“妈——”。

  2011年1月31日,距离春节还有两天。躺在床上抻着脖子日夜呻吟的老六,让父亲抱他去解手。这个40岁的男人已经瘦得只剩60多斤了。到了厕所,老六解不出来,王作礼又把他背回屋里。他本想把儿子放在竹椅上歇歇,可老六的身子一下滑到地上,王作礼回头才发现,儿子已经停止了呼吸。

  “哪个晓得他就死了。”王作礼平静地讲完那天发生的事情后,突然重重地说:“这个病,死也死不到,好也好不到!”然后,他又呆坐在火盆边,回到往日的沉默中。

  老六去世后第二天就是除夕。邻居帮忙把他的棺材抬到竹林里埋了,和老五相隔不远。送走乡邻,已经到了吃年夜饭的时候,家里人都没胃口,随便弄了点剩饭剩菜将就吃了。在他们的记忆里,那个本该热闹的夜晚冷得很,天空飘起了雨和雪。

  “怕啥子?要走这条路的,终究要走”

  老六带着肺里的灰尘走了,他也把灰色留在屋子里。

  这个家庭才刚刚告别了带着裂纹的土坯房。汶川大地震后,他们用政府补助的钱在老屋旁边盖了宽敞的新房。新家的大门上还贴着喜庆的对联:“出门求财财到手,在家创业业兴旺”,横批是四个字——“幸福之家”。

  可最终迎接他们的还是不幸。新屋还没粉刷,老六就去世了,墙壁至今都保持着水泥本来的颜色,房间里显得灰沉沉的。

  有半年时间,杨才书和邻居说着说着话,眼圈就红了。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昏昏沉沉的她又在菜地里摔了一跤,半个身子都没了知觉。出院后,她的腰伸不直,只能靠手里的竹竿支撑身体。

  怕她伤心,王作礼和大儿子用塑料纸和竹竿搭了个屏风,挡在家门口,免得一出门就能望见老五的旧坟和老六的新冢。

  可杨才书的心已经伤透了。有一次,王作礼带她出去散步。老两口牵着一根竹竿下山,走在前面的杨才书突然说:“我不想活了,不如一头栽下去。”王作礼劝她:“以前都没的吃,都活过来了。现在生活这么好,你还要死?”

  王作礼的心里其实也不好过。老伴这么一病,家里的活全都压在他身上。清晨5点多,他就要起床,烧火、烧水、做饭,有时还得上山砍点儿竹子。12岁就下地干活的他,如今身体已经吃不消了。

  老人的眼睛也不大好使了,他把电话号码放大几倍后抄在墙上才能看清。可关于杨才书的一切,他却眼明手快。这些天家里来了客人,他看见老伴在饭桌上只吃眼前的素菜,就探身夹了块肉饼放进她碗里。过了一会,他发现老伴一个人呆坐在墙角,转身又从厨房里拎了个炭火盆出来。

  王作礼的身上还背着儿子治病时欠下的债。他对生活的希望,只剩“快点还上钱”这么简单。可当家里的外乡客人要把钞票塞给他时,老人却连着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了墙角。他摆了摆手,扬起下巴说:“这是你个人的钱,我不能要。”

  职业病诊断证明书没有让他们的维权变得一帆风顺。甘洛县的矿山早就被政府收回后拍卖了,新来的老板说这些历史欠账和他们没关系。

  王祖全他们到甘洛县法院起诉,对方不受理;到省里上访,信访局的人说:“你们这个由当地政府解决”;回到沐川,政府官员又说:“我们当地政府困难,只能向上汇报、请示上级领导。”

  就连曾经羡慕他们的村里人也说起了风凉话:“找政府也没用,你自己去挣钱得的病,与政府有什么关系?”

  对于这件事,1990年代中期“脱贫”的沐川县也觉得“挺尴尬”。县信访局局长解释道:“他们要求进入工伤保险赔偿,我们解决不了,我们只能关心他们的生活、就医和子女就学。这是跨地区的事,必须由甘洛来解决。我们也希望通过媒体呼吁,让对方认这个账。我们现在无能为力,也很尴尬。”

  而在甘洛,等待“认账”的尘肺病患者至少还有上百人。

  王祖全的病在等待中变重了。别人给他拍照时,他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点:夹紧双臂,手指贴在裤缝上,可后背就是伸不直。每天晚上,他只能睡两个小时,怎么呆着都难受。第二天下不下雨,他的肺比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还准。他跟别人说自己已经看开了,“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了,还是要吃饭,反正怎么都要吃饭。”

  “怕啥子?要走这条路的,终究要走。”他说。

  自从被鉴定出患有尘肺病后,王祖全和烟、酒还有辣椒告别了,就连他过去最爱的羊肉汤也不能喝了。有工友开玩笑说,得了这个病最大的遗憾,就是“与麻辣美味无缘了”。

  2012年,沐川县政府为这些尘肺病人设立了一笔20万元的专项救助基金,供他们去华西第四人民医院治病。王祖全通过这笔钱去成都洗了肺。接连失去两个弟弟的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可医生告诉他,“洗一下会好一点”。

  王祖全洗了4个多小时,全麻苏醒后浑身都没力气。护士拿来一个玻璃瓶让病床上的他看,里面的水是黑色的,还有很多“垃圾”沉在瓶底。

  “你看嘛,这就是你洗出来的水。”她说。

  这时,距离王祖全离开矿山已经快10年了。他终于看到了这些曾经被他们轻视、却夺去两个弟弟生命和自己健康的尘埃。

  “我们今天在这里摆龙门阵,明年后年还不一定活着呢”

  再过几天,又是除夕了,这个家却没什么过年的气息。王作礼打算杀一只鸡,他没有力气再养猪,房梁上挂着的腊肉是女儿从山下背来的。今年他不打算放炮竹了,因为老伴耳朵不好,自己也没心情。

  老六去世整两年了,如今,他的坟也长出了荒草和青苔。家里没人主动提这件事,王祖全在成都打工的儿子回来看见了,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这个书没读完就离开家的19岁年轻人对父亲说:“六叔的坟是土堆堆,我以后挣了钱,给他垒个砖块块的。”

  王祖全山下的那间大房子,曾经被村里人羡慕的砖木结构大屋,也已变得残败不堪。如今,只有他一个人住在里面,屋里四处堆着杂物,下雨时屋顶还会漏雨。因为骑摩托车时不小心摔到山下,他磕破了头和膝盖,这些天只能住在山上的父母家。他打算赶紧去县城租一间百八十块钱的房子,自己的屋子就快不能住人了。

  “我总有一天要死的,我不可能死在这个屋里。弟弟妹妹会有看法的。”坐在父母家的火盆旁,他压低声音说。早已失去劳动能力的他,如今就靠县政府每个月300元的补助和100多元的低保生活。

  洗完肺的王祖全还是没什么精神。他总是“哎哎”地叹气,觉得洗肺其实也“没多大效果”,又听说洗完肺还需要注意保养,就更不敢再洗了。他对未来已经不作打算,“今天过了,明天过不过都无所谓,反正知道自己早晚要死。”他哈着腰说。下午4点,屋里已经有点暗了,火盆里的炭烧成了灰。

  与脆弱的肺相比,王祖全更担心另一件事:“我们这些人越死越少,政策要是有一天没有了,又没人管我们了。我们现在还不是工伤保险,如果解决了就不操心了。”

  做完职业病鉴定3年来,包括王家老六在内,村里又死了3个人。死的人一多,大家连日子都有些记不清了。这天下午,在王作礼家围着火盆摆龙门阵的几个人,为一个工友去世的时间争了起来。

  “2011年的腊月。”“肯定是2012年的元月。”“反正是冬月!”

  邻居李树权这天也在。他伸出左手,掰着手指,总结似地发言:“我们村15个尘肺病人,现目前还有8个。我算过的,他们这里两个,付代金、陈谢培,邵洪兵,杜正才、陈谢忠,死都死了7个了!”他每放下一根指头,就意味着一个生命的逝去。

  “我们这些人,今天在这里摆龙门阵,明年后年还不一定活着呢。”王祖全驼着背补充道。

  屋里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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