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事特办
媒体曝光张海超“开胸验肺”之后,政府官员络绎不绝地赶往张家
少时曾梦想当的官,在他青年时狠狠伤害了他。
2004年6月,张海超进入离家十几里远的振东耐磨材料有限公司,先后干过杂工、破碎、开压力机等工种。每天几个小时,他都要在石头粉尘中呼吸作业。事后,他才知道粉中含有致命的化学物质———二氧化硅,这种物质进入肺部后,必然导致肺部的纤维化和感染,患上不可逆的尘肺病。
在他开始维权前后,不断有工友死去。他还曾为其中一人抬棺。之前,他仅仅通过电视新闻了解国家大事。现在,他突然发现,在电视镜头拍不到的地方,有无数和他一样的农民,仅仅因为贫困和愚昧,而被当做机器一样,置放在有毒有害的粉尘中,以血肉之躯,为老板赚取利润。
法律法规中的防护措施,完全没有,老板也不用负什么责任。甚至,政府职业病防治部门给工人们作出的体检报告,也不给工人们看,理由是,体检是老板埋的单。这个社会,说了算的,就是那些埋单的人。
在振东公司干了三年多后,他开始咳嗽,呼吸困难,一口接一口吐带血的痰。在花了数万元,当肺结核治疗一年多之后,北京的专家提醒他注意是否患上了尘肺。
“我上网查了一下,吓坏了,我真想自己得的是肺结核,还能治好。”张海超说,他的这种侥幸心理,一直持续到2009年6月22日,他在郑州大学一附院的一间手术室内,“开胸验肺”。医生用手术刀沿肋骨侧面划开口子,用特制构件撑开他的肋骨,看到了他黑色的有些溃烂的肺叶。
这场手术差点让他丧命。一周之后,他准备的两万多元花光,就出院回家。一天之后,他开始发高烧,找来村医输液无果,母亲连夜求亲戚借了两千多元,把他送进新密的医院,抢回了一条命。
2009年7月10日,媒体曝光张海超“开胸验肺”之后,地方政府先是沉寂了一天。随后,政府官员络绎不绝地赶往张家,慰问表态。市委书记带着摄影记者进入张家后,第一句话就是,“海超,哥来晚了!”然后,抱起琪琪,左脸蛋亲过亲右脸。琪琪也很高兴,那段时间,家里好吃的东西,比村口小超市的都要更多更好。
张海超的职业病鉴定和伤残鉴定,也在一个多小时内办好。“这创下了全国纪录。”
在他开胸之前,母亲为了上低保,曾步行往返镇政府至少8次,每次十几公里,镇党委书记也签字了,可就是一直没回音。在他开胸之后,这位书记来看他,听到此事,书记赶快要张海超交出那张他签过字的申请,承诺在半天内办好。
没过几天,镇里送来一张银行卡,去银行一查,7月份办的低保,上半年的钱也给补全了。
帮人维权
“他的法律知识有欠缺,但在职业病维权的程序上,比律师掌握的经验还要多”
直到今年9月的一天,张松峰带着银行卡去取低保款时,被告知从今年1月份起,他们家已经不是低保对象了。又怒又悲的张松峰,注销了那张银行卡。
更让张家生气的是,当地新农合医保与低保捆绑后是减免的,但张家被取消低保,没人通知,就没有缴纳新农合保费,所以今年张海超父母的数万元医疗费,将无法报销。这让张海超怀疑,有人在害他。
他没有再去找政府。车、电脑、空调,这三样东西只要有一样,在农村都不能上低保。可是,他活不了几年了,确实很需要这几件东西。2010年,他有一次骑摩托车外出,患上感冒住院,花了两万多元医疗费,出院后,他咬咬牙买了一辆1.4排量的小车,花了不到6万元;买电脑是为了跟求助的病友交流;买空调,则因为他害怕冷空气。
可是,这些理由,那些人会相信吗?
这种无奈,为中国至少60多万的尘肺病人所共有。张海超尽管拿到了几乎所有病友都无法企及的赔偿额,但他的生活和心情,仍和其他人一样灰暗无助。
他更体味病友们的不易。“能维权成功的,百分之一不到。”从2009年年底开始,张海超开始帮助各地尘肺病友维权,地域包括河南、贵州、四川、广东、甘肃、浙江、福建等地,介入案件一百多起,接触的尘肺患者有一千多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境况远远不如他。
很多尘肺病人,只能吃7元钱一瓶的“矽肺宁”,而张海超一天的药费,就要一百三四十元。六七种药物中,有四种都是进口药。因此,有不少病友表示羡慕。
可是,这真值得羡慕吗?3年前,享受政府“特事特办”,获得振东公司补偿的人,包括张海超一共有5个。现在,其他四人都已死去。
帮人维权两三年来,张海超见识了更多的冷眼和不公。在资深媒体人、尘肺病救助项目“大爱清尘”发起人王克勤(微博)眼中,张海超是一个“坚毅的男子汉”。一年多前,“大爱清尘”考虑到名人效应,联系张免费帮忙,他一口答应。
一次,他辗转三四个地方,却没有向“大爱清尘”申请来一台制氧机,向王克勤发火了。“我自己花了两千多元就算了,要没制氧机,我还不如把这两千多元给病人花,帮助更大。”
在病人和家属看来,张海超是一个大救星。在河南登封市的山区,一群家属拦下张海超的车,非要他收下花生、柿子和山楂。这些家属连一箱牛奶也买不起。
今年2月29日,张海超第一次以公民代理人的身份,在浙江省永康市法院出庭。之后,再代理出庭,张海超都要先把免费代理协议签好,不落院方以口实。
“他的法律知识有欠缺,但在职业病维权的程序上,比律师掌握的经验还要多。”跟张海超合作维权的律师张士谦说,张海超在维权时,情绪很容易高昂。
11月15日,登封市的最低气温只有6摄氏度。在凛冽的晨风中,张海超指点十几名尘肺病人和家属,去法院外的打字店复印材料。中午,在冰冷的法院走廊等待一个多小时后,行政庭的法官让人捎话,说“改天”再接待。张海超发了几条微博,其中有一张尘肺病人的白发母亲坐在走廊上的照片,引多人转发。
下午,行政庭长在怒气中,见了张海超,收下了十几份起诉书。这些起诉书的原告,以数万元的价格,与登封市君召乡政府签协议,把向用人单位的索赔权,转让给了乡政府。
几万元很快在医院里花光,不断有人死去。他们转而起诉用人单位,败诉。现在,他们又要起诉乡政府。
然而,张海超这次也没能救他们。11月19日,登封市法院宣布不受理此案,却拒绝开具不受理通知书。十几个病人和家属被赶出法院。此时,张海超已南下避寒。
在南方的阴雨中,他写下了这样一条微博:
“呼吸是每个动物都无偿享有的权利,但尘肺病人这点权利都被剥夺了,有时候想想真不如托生其他动物,最起码不得尘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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