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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薄直播:80后非主流矿工的井下工作

王刚


  山西王坪煤矿二机队一线操作工


  山西朔州怀仁县人,生于1987年1月11日


  走出这个地方,那是我最初的梦想


  问:你是学艺术的大学生,最终选择挖煤,反差比较大,这样过程是怎么样的?


  王刚: 我不光学过艺术,还学过考古,毕业证就在这里扔着,说是压箱底的东西,其实没什么用处。


  你们大城市比较光明,在我们这里你老爸当官,你就牛;老爸是挖煤的,你就菜。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你行也不行。


  走出这个地方,那是我最初的梦想。我曾躺在床头无数次的幻想,我以后是干吗的,我是传说中的流浪歌手吗,或者搞一些比较新潮一点的行业,没想到会变成一个挖煤的。全国那么多行业,我为什么干这个,做梦都没想到。


  我有一个姨夫在地方上当官,我在学校是考古专业,当时毕业国家不分配工作了,当时姨夫说,没事,你回来到文物局吧。文物局是挺好的国家单位,可是当我回来了,正好他下台,他下台了我就没戏了,我继续再回到太原市,找工作。

问:什么时候决定做矿工?


  王刚:去年。从去年3月干到现在,有一年多了。当时,我已经找了老婆,还有一个女儿欢欢。得养家,靠什么养家,每天端盘子一个月给你600块钱,连自己都养不了,没办法,去年三月开始入井工作。


  问:你平时工作的情况是怎么样?


  王刚:我们3班倒。分早,午,晚。每班12小时,早班5点从家走,5:30班前会议,然后就下坑,到下午4:30出坑,洗澡完5点回家。午班中午一点去,晚上一点回。


  我这几天上夜班,晚上我9点从家里出门,9:30开会,开完会以后,拿上装备,然后就往下面走。前面一段路有车,那车和咱们上面的车是不一样的,它像火车又不是火车,差不多像装煤的那种。我们人坐进去,然后咚咚咚咚往下走。


  在车上一般没人说话,每个人都闭着眼睛,等待着有半个小时的路程,车已经不能走的地方,就是人开始走。


  煤矿下面是一层一层的,分高低不同的面采,煤矿工也分好多种。炮掘先打开一个口,然后用机掘,我就是机掘,就是再打一个洞,像老鼠一样,打一个很深很深的洞,当你打完以后,有一个总采队,就是采煤的,他们再把这些煤都挖出来。


  不见阳光,一个冬天不知道阳光的感觉


  问:每天在下面工作是怎么样的感觉?


  王刚:北方冬天时,从早晨5点起来天是亮的吗?不是。这边是工业城市,星星都看不到。早晨五点黑咕隆咚的去了,下去也是黑咕隆咚,一直都是黑的,只有头顶的一盏灯,到你出井洗完澡后,是下午五点以后了,天已经又黑了。不见阳光,一个冬天不知道阳光的感觉。


  因为你的眼睛处于一种黑暗中,永远睡不够。我们下班大部分时间是回家睡觉,睡醒以后上班,下班再睡觉,年复一年就这样。


  说起来比较轻松,但工作起来不一样。


  每天我们拿的东西在200斤以上,7月份暑伏天了,你是穿一个短袖背心,都觉得特别热,而我们大中午去的时候,穿上秋衣秋裤、棉衣棉裤,这么热的天气穿的这么厚,像一个北极熊一样,因为下边冷,下面温度特别冷,而且我们的衣服几乎是湿的。


  问:第一次下井是怎么样承受下来的?


  王刚:第一下井时,抱着一个好奇心。里面和上面的味道不一样的,潮、阴、暗,我第一天下去感觉特别热,不像说的那么冷,走的一身汗,因为你没有走习惯路,一下走那么远的路特别热,也是穿着棉袄。我当时想这底下的人疯了,还穿着棉袄下来,那是第一天的感受,当然第一天只是绕了个圈就上来了。


  下面空气的味道和上面不一样的,底下几千米都是潮的,煤是白垩纪时代才能产生的东西,那个时代的东西腐化之后变出的煤,那个味道形容不出来,又潮、阴、暗。现在已经习惯了,闻不出什么味了,鼻子已经麻木了。

问:是怎么适应的?


  王刚:坚持,就是坚持。我记得刚开始下去的时候,有多差劲吗?才三四十斤的东西就觉得非常重,每走两步就得休息,到了现在以后,如果让我拿三四十斤的东西,得偷偷的乐,悄悄的笑,这么轻松的活让我今天干了。


  下面的东西都是好几百斤的,压的骨头都在叫,疼。比如说,一块水泥拖板是四十多斤,第一次拿那个东西,这么大一块水泥,说这么沉。到现在我扛两个,我说这么轻。因为坚持下来了。


  当然在坚持的路上,不是每个人都坚持下来的,当时招了300个人,坚持下来的人不到一半,剩下都逃兵了。说不是人干的,不干了。


  就像抓彩票一样,每天都有人中奖


  问:在底下工作,最担心还是安全问题吧?


  王刚:矿井底下最怕瓦斯爆炸,一次瓦斯爆炸就是毁灭性灾难。一个瓦斯爆炸可以死多人,大同白洞是解放以来最大的一次瓦斯爆炸,当时是900多人下去,只上来200人。其他全都死了。


  我们当时过去参观的时候,这么大一堵墙,名字摆满了墙。我不知道,问这些名字写这儿干吗。他们说这些是死者。他们说,当时钉棺材都订不过来。当时700口棺材摆在那里是什么概念?


  问:会不会害怕?


  王刚:害怕,确实害怕。每天去的时候都害怕。有个和我一块的工人,也是八零后,刚来的第二个星期,上午在一起还说说笑笑,下午出事故,没了几个指头,手成了“非常六加一”,当时我看了都傻了,他说我还没找老婆。当时那句话他是笑着跟我说的,我还没找老婆。虽然这句话挺逗的,可是很触动一个人的心。


  问:他的手怎么了。


  王刚:没指头了。


  问:爆炸?


  王刚:不是,被机器切掉了。这本身是个高危行业,我们这管理还算特别好,而小煤矿或者是国家不太重视的煤矿,那些人就像抓彩票一样,每天都有人中奖(编者注:指的是受伤)。今天你看到我是这样,明天可能就不一样了。


  当然每个人都害怕。你幻想一下,咱们五个人吧,在这儿坐着,玩左轮手枪。里面只上一颗子弹,谁也不知道那个打在头上是空枪还是真的上了子弹。就是真的挺害怕。当你下去的那一刻你就心里一直在想,必须得脑子十二分清醒不能任何一点闪失,即使小伤、磕磕碰碰的是不可避免,人和大型机器、石头不一样。人走的地方只有和商店柜台差不多宽,剩下的地方都是危险区。所以说我不害怕那是骗人的。

问:你说干这一行,就是在卖命。


  王刚:相当于是在卖命,为什么这一行的工资相对比较高呢。因为他是一个全国最高危的行业,你听过吗,入井三分险,只要你一入井就已经逐步制定了有危险,不确定几时会有。刚才说了像福利彩票一样,可能是你中,可能是他中,可能是我中。


  还有一个特别好的同事,我们每天都在一起,那天上午去参观了白洞矿难遗址,心情比较沉重,他说走吧咱们去上班。我说下午不想去了。他说:干吗,咋不去了,少挣多少钱。


  我说,少挣多少钱我也不想去了,看到那么多人的名字,怕我的名字也发上去。他说,你就乱说话吧。我说,我反正不去,你下午也别去了,你跟我一起玩牌吧或打会CS之类的。他说,我才不像你呢。然后就去了,第二天他老婆看他没回来,着急给他打电话,结果他出事故了,脊椎被打得凹进去了,有三节被打的凹进去了,在床上躺了一年多,一直到现在才恢复能走路,去年就一直躺着。


  那天和我在一起吃饭,我说,你看,我每天活蹦乱跳。他说,当时没听你的真后悔。


  问:你自己想过,会有面对这种危险的时候吗?


  王刚:想过。


  问:你想的时候想些什么?


  王刚:比如说……


  问:你老婆孩子


  王刚:对,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你面临到危险,第一点想到老婆孩子,我挂了老婆怎么办?老婆可以再嫁,孩子怎么办?孩子谁来养?这是最直接的一点,没有任何掺杂的杂念,当你遇到危险的那一刻就害怕了。


  前几天在井下等车,看到一个老工友,他在那儿看着远方,满脸都是黑的,两只眼特别红,我问他你在想什么。他说,啥也没想。我说,你干了多年了。他说20多年。我说,你今天多少岁了。他说,58了。我说,都58了,在这个煤矿行业应该不用干这行了,都一辈子了。他说,上不去,我早就想上去了,上不去。


  我说,干这行的,干多长时间就可以上去?他说,干到死才能上去。当时听了心里特别难受。


  如果让我我一辈子干这行,我真的受不了。不光是我受不了,任何一个八零后,有思想的人都受不了,每天看不到太阳,每天都和煤打交道,一醒来就下去,煤、水,下面穿的是雨鞋,下面都是泥,和现在的路是不一样的,幻想是幻想不出来的,煤都是湿的,一干会发生爆炸。而且地下的风得一直吹,狂风一直吹,煤炭有瓦斯,当瓦斯聚集在一起,到一定程度就发生爆炸。所以那个风得一直吹,就特别冷。不像电风扇,那风特别大。


  可能是我刚干这行时间不久,每天上班之前就特别愁,我从迈第一步往下走,去换那身衣服时,穿那身衣服是黏的、湿的,特别凉,每天都黏着穿在身上,我就开始发愁,就想怎么又要去,当时心就像刀子绞一样。

当然,我们这个煤矿算一个好一点的,管理比较严,事故比较少。如果说我们的煤矿是无事故煤矿,那是不可能的。在中小型煤矿里面可能我们这个比较好,这个地方已经算管理好的,尤其是近几年来,条件已经很好了,每个人都有洗澡的地方,下班可以洗热水澡,可以有水喝。


  我一辈子都不希望看到瓦斯爆炸


  问:那你遇到过最危险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王刚:顶子全塌了,当时我还是新工人,不懂跑。煤矿下面有支起的架子,领导为了让资源回收,把架子撤出来,架子棚子都有相当大的压,我们再把棚子弄倒的时候,上面顶子都塌了,老工人都懂,他们一听声音不对,他们哗就跑了,像兔子一样,我当时楞在那,后来快塌到跟前我也跑。要被压到就是肉饼了,这是零距离接触事故。


  我还没见过瓦斯爆炸这些,那些东西是不能见的,一见就是完的。能看到的都已经咽气了,我一辈子都不希望看到那些东西。


  问:你觉得最难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放弃。


  王刚:有啊。可以这么跟你讲,如果让我连着五天不上班,再去上班。打死我都不想去,就到这个程度。不说我,已经干了二十年的人,如果让他连着休息五六天,再让他去干,


  还是不想去。所以说干这行不能休息,每天这样,一休息下来,一见了外面的世界,我怎么干这个,太累了,吓死我了,就不想去了。


  问:可是你还是坚持下来了,是什么让你坚持下来了?


  王刚:责任,养活老婆和孩子,如果说我不去,老婆孩子吃什么,因为我记得报工的时候,小孩没奶,没有收入,我必须得干,我在想,如果不干,老婆孩子跟上我干什么,没有能力抚养他,我生他干吗?我没有能力养活老婆,我娶人家干吗?天天那么多男人跟这干,所以必须得干,坚持下来也得坚持,坚持不下来还得坚持,就是这个信念,责任一直存在。


  问:可是从另外一个度来讲,从你女儿欢欢的角度,每天下煤矿其实蛮危险的,你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


  王刚:想过。


  问:怎么想?


  王刚:无数次的想,如果哪一天有点什么事怎么办,如果我死了以后,给二十万。现在可能涨价了,给二十万以上到三十万以下。相当于是一份保险吧。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谁都不想那样,所以我说话很简单,一个人心里清楚,干过的都知道,没干过的也不会理解,其实毕竟是关系到自己的生命,人如果不爱惜的生命还爱惜什么,谁都爱惜自己的生命。


  我现在没法不干,因为我们生长在矿区,扎根在矿区,如果说我现在生活在北京,带着老婆孩子可以去干别的,在这里我不能,只有这一行。


  有时候生活是这样的,没办法有办法谁干这个。这也是就被逼的。你采访,说到心里上触动点东西,心就特别爽,当然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不是铁打的。

小孩看不起父母,他们是被社会逼的


  问:欢欢现在在县城里是吧?


  王刚:对。


  问:一周见几面?


  王刚:应该是一个月见上一面吧。我想让她生活好点,咱没别的本事,不能让孩子吃亏,同样是下一代的年轻人,人家几岁学钢琴了,学什么了,咱家小孩什么不会。不能这样,我要让别人家小孩能学的东西,我家小孩都能学,别人家小孩不能学的,我也要让她学,除非她不想学,如果是他想要我必须得给。


  我这辈子的回报老婆和孩子身上,必须看到她们高兴,才值了。她们如果也活的不好,那太不值了。所以说痛苦一个人,让你心爱的两个人高兴,看到他们很幸福你就很幸福。比如我小孩,有个东西别家不舍得买,我家小孩买了,我就很高兴,这就是我的信念。


  问:你自己对自己那么苦,你内心的原动力是小孩和老婆。


  王刚:这是最初的原动力,我这个人有点大男子主义,如果你连家都养不了,你还能干什么。咱已经没出息了,无论学了多少文化,最后干这行了,只能证明没出息。


  这个世界是靠实力说话的,无论实力展现在哪方面,比如说你老爸有钱,是富二代,那也是你的实力。可是你什么都没有,没有关系、没有钱、没有窗子、门子,什么都没有,怎么办?你如果连最基本的老婆孩子都养不好,你还能干什么,我总是这样问自己。


  问:假如小孩长大了以后,觉得父亲是个挖煤的,不高兴,你会怎么想?


  王刚:觉得丢人嘛。


  问:你会怎么想?


  王刚:我就会告诉他,我说你父亲这一辈子没本事的话,那就得让你争光了,我能怎么办?


  不能怪小孩不孝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假设是你,你父母是擦皮鞋的,社会上做事,做人应该诚实,但你诚实了,老师问你,你父亲是干吗的?你很诚实,我父亲是擦皮鞋的。老师就会鄙视你。上学时,他可能会很看不起你,对你的人生会有很大的影响,所以说有很多时候小孩撒谎或小孩看不起父母,他们是被社会逼的。三字经上说过,“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都是很善良,在社会中他们学会了成长,在成长的过程中就学会了奸诈。人相当于刚生下来是方的,当你在社会上冲撞的,最后磕成圆的了,那样你才学会做人,走到那都摔不倒,滚来滚去,可能这个比喻有点不恰当,可确实是这样。


  问:你也经历过一些社会的磨炼,你觉得你还是个纯真的人吗?


  王刚:我不纯真。天真在这个成人的世界里,是一种罪恶。天真只能在小时候,成人的世界里,还玩什么天真的话,就是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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