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头自当上安全检查员之日起,便没沾过一滴酒。临近退休的一天晚上,月高夜深,老林头撬开一瓶“汾河大曲”,凭窗而坐,自斟自饮,喝了许多,也想了很多……
大家都说老林头脾气古怪,不近人情,其实他冤着呢。一年前,他本来是要提前退休回家抱孙子的,可矿长非要他当安全检查员。
那是一个不冷不热、不阴不晴的午后,在矿长办公室里,矿长跟他谈了老半天。末了,他站起来,拍打着胸脯说:“矿长,您看得起俺这把老骨头,俺也不是那熊蛋蛋一个,您放心吧!”
矿长放心了,可他那口子却不省心,整日在家絮絮叨叨,说只有8块钱的津贴,图个啥?年头年尾惹人烦。他有些不高兴了,朝老伴吹胡子瞪眼:“图个啥?图那井下几百口子的性命,包括你那两个宝贝儿子,妇道人家懂什么!”老伴也急了眼:“人都被你得罪光了,几个老姐妹家里都遭过罚。”老伴整天黑着脸,连续几天也没和他说一句话,唉!
老林头端起酒壶,举头眺望静谧的苍穹,明亮的月光透过窗子,轻柔地洒进来,洒在他身上。他儿子的房里好像打开了音响,飘来嗲声嗲气的靡靡之音:“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我并没有醉,我只是心儿碎……”
哦,老伴说他得罪了不少老少爷们,是的,是的,他的牌友老张头的小儿子在工作面采煤时,不站在支架下面,被他发现了做了处罚。当晚,老张头领着儿子前来求情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放我儿子一马,保证下不为例。”他当时拍得桌子“笃笃”响,点着老张头的鼻子吼道:“老张头啊,老张头,你可不要怪老哥不给面子,你儿子要是被煤块砸死了,还下不为例吗?”自那以后,老张头再不和他坐在一个桌面上了。
老林头睁开迷糊糊的眼睛,盯着酒瓶上的商标。一个妩媚的女子捧着一坛老酒,轻颦浅笑,腾云驾雾。这是嫦娥奔月,还是天女下凡?望着瞅着,突然,老林头眼前恍惚出现了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悲悲泣泣,好像诉说着什么……
啊,记起来了,那不是马安泉的老婆和孩子吗?老林头咧着嘴,打着饱嗝,又倒了一杯。他念叨了起来:马安泉啊马安泉,你可真够马虎了。那日收班,你嫌十几里的巷道走得累,便偷偷摸摸藏进运煤矿车里,谁知道你小子竟睡着了,被矿车送到那山一样的煤堆里,差点被活埋了。过后,老子哼了一下,冷笑着,一纸报告投向安全处,罚得你家半年揭不开锅,老婆和孩子的“农转非”指标成了泡影。你歇斯底里、捶胸顿足地嚎叫着:“老林头,你好狠哇……”
月亮已升得很高很高了。
老林头的头晕得厉害,舌头好像短了一截儿。他自知支持不住了,但心里仍惦念着一件事,下周去老张家,一定要把他拖到桌台上。牌友嘛,香在一起,也臭在一起。这个老张,怎么……怎么也耍起小孩子脾气来了……
头一歪,身子一斜,老林头趴在桌面上,手臂碰倒了酒壶,一股晶莹的残液流了出来,弥散着阵阵醇香。过了一会儿,屋内鼾声渐起。那边,音响还在回荡着:“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我并没有醉,我只是心儿碎……”
第二天一早,老林头到矿劳资处办理了退休手续。回头路过矿长办公室,他迟疑了一下,最终,他一转身还是离去了。而此时的矿长,正坐在松软的沙发上看一份总结材料:轻伤事故下降30%,重伤事故下降40%,死亡事故为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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