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指点迷津
三天后,霍律师到拘留所接出石贵良。
霍律师是本县的名律师,县司法局特派他前来为石井病残民工打官司,然而备好辩词的霍律师却难走上法庭,令他一展辩才的竟是为石贵良减轻处罚,若没霍律师的雄辩,公安局非要拘他十五天呢。
三天的时间,石贵良似乎老了十岁,鬓挂白霜,神情呆滞。
霍律师苦叹一声:“石村长,这个官司近期难有眉目,我们不如先回去商量一下再说。”
石贵良点点头:“好吧,你先回去吧,霍律师。”
“一块回吧?”
“不,俺再等等。”
无论霍律师怎样劝说,石贵良执意不回。
其实,霍律师哪里知道,石贵良此时已起死念。楞秋出殡那天,他从史玉明接过丧鞭时,曾对全村人发过誓——不讨回公道,死不回村。经过这一年多奔波努力,不仅没讨回一分钱的公道,反而让乡亲们赔进不少钱,还搭上王祥一条命,如今的官司没了日子,交了的钱也要不回来,自己哪有脸面再回石井呀!那条用白布拧成孝鞭,一直系在裤腰上,石贵良就是打算用它结束生命。
霍律师走后的第二天,石贵良写好遗书,走出了招待所。他茫然乱走,想寻个僻静有树的地方。忽见街边有个瞎子摆着卦摊。石贵良身上只剩五块钱了,心想死后无用,不如算了卦。
石贵良坐在瞎子对面的马扎上,问:“先生,俺只有五块钱,能算一卦吗?”
瞎子用墨镜遮住萎缩的眼窝,戴顶灰毡帽,年近五十,像是个久操此业的行家。他大度地笑道:“中,真有难处,不给钱也中——”
石贵良递过钱。
“按规矩,先算卦,若灵验再给钱。”瞎子挡了回去。“报下你的生辰八字,俺先推算你家里的情况和祖坟的方位。”
石贵良说:“俺算个官司。”
瞎子微愣,又笑道:“算甚都中。你伸过手来,让俺摸摸。”
石贵良伸出右手,随后又换过左手。
瞎子用拇指细细地推摸了一遍,又攥住握了握,完后胸有成竹地说:“中了,你说说啥官司吧。”
石贵良便讲述了石井人打工患病的悲惨境况,讲了讨要公道的种种磨难,讲了政府部门的冷漠推委,讲了诉讼路上的坎坷惊险,讲了官员与矿主勾结置官司搁浅,讲了自己糟践了救命钱无颜回乡的绝境。
这些泣血泣泪的话,石贵良不知复述过多少遍,向政府官员乞诉过,向报社记者哭诉过,向街头的行人跪诉过,向许多陌生人都倾诉过……现在,竟向个算卦的瞎子诉说一切。所不同的是,以前的诉说,都是声泪俱下,满带希望,寻求怜悯,而此时的诉说,绝望的石贵良,话语中没了情感,好象在说旁不相干的事,说得那么平淡,面如枯木,毫无表情。
然而听者却觉出了声声泪,句句血,感到无比震惊和愤慨。瞎子忘了算命,行人忘了走路,卦摊前聚集了二三十人,不断地发出叹息或叫骂声。
石贵良诉说完了。瞎子没有说话,众人也静寂无声,似乎他们依然被感染在病残民工的惨境中。
石贵良问:“先生,您算算,俺这官司还能打吗?”
瞎子一改话语模棱两可的行规,大声道:“能打,而且肯定能打赢!”
石贵良惊问:“那,啥时能得到赔赏?”
瞎子掰指掐算:“不出一个月。”
“啥,你说啥?一个月?”石贵良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把那五元丢在瞎子手上,艰难地拄拐站起身,准备走向自己的归宿。
瞎子急忙喊道:“哎,别走呀,俺还没给你算完呢。”
石贵良气愤地说:“还算啥?竟瞎说八道。”
“俺咋瞎说八道啦?不信,一个月内你拿不到钱,砸俺的卦摊来。”
石贵良愣怔了下,还是拄拐走了:“行啦,你不就是想糊弄俺那五块钱吗,已经给你了,收好吧。”
瞎子真急了,两手抱拳作揖,大声喊:“哪位好心人帮帮忙,请把石村长叫回来,俺确实能帮他打赢官司。”
见瞎子不像卖弄,几个围观的男子就上前拦住了石贵良,劝道:“先生既然有话,你就等等再走。死马权当活马医吧。”
石贵良也听到了瞎子的话,不禁心头一动,莫非他真有回天之术?
重新坐回马扎后,石贵良苦叹了口气,气愤地说:“先生,实话说了吧,俺的道儿已走到头了,本想算完这卦就找颗树上吊去。”
瞎子一把拉住石贵良的手,笑道:“石村长呀,你不说,俺也知道你心里想的啥,要不咋求人拦你呢。”
石贵良道:“所以先生就想法骗俺。”
“不是骗你。”瞎子郑重地说。“石村长,只要你按俺说得做,官司能赢,赔偿款能拿到,你不但有脸回村,乡亲们还得欢迎救星般待你。”
“是真话?”
“半点不假。”
“那你快告诉俺咋办?”石贵良心涌热浪希望陡升。
“这——”瞎子欲言又止,随后笑道。“石村长,按算卦的规矩,破解之法是要另算钱的。”
石贵良苦笑:“这俺知道。解这么大的事,五块钱哪够?五十五百也不多呀!可俺确实再没一分了。你先告诉俺咋办,等赔款下来了,你要多少给多少,行不?”
瞎子笑了:“这样吧,为了不坏规矩,你没钱,就送俺一程,等到了俺家,再告诉你卦底吧。”
石贵良心想,也只好如此了,便站起身:“走吧。”
“这算卦的真行,没钱叫送道儿,一点亏都不吃。”
“瘸子送瞎子,倒也想得出来。”
众人讪笑着轰然散去。
瞎子并不在意,慢慢地收拾卦摊。石贵良催他快点。
“看热闹的人走干净啦?”
“走干净了。”
瞎子忽然停住手:“石村长,你靠近些,俺这就告你破解法子。”
石贵良被弄糊涂了:“你不是回家后才说呢吗?”
瞎子诡谲地笑了:“你这个人呀,真是山杠子——实心眼。刚才那么多人,俺敢说么?鑫丰矿黑白两道门熟,万一有人告了密,俺还想活呗?”
石贵良这才明白,说是回家,意在散人,先生了得!由此他更想知道破解之法,便含泪求道:“先生快救救俺村几十条命吧。”
瞎子点头,静听四周,果无人声,才低语道:“石村长,你甭在B县瞎告啦,啥法院、劳动局,全是帮狗吃屎的。他们谁没得过鑫丰的好处?没吃过鑫丰的饭?能给你做主吗?”
石贵良愤然道:“那俺去A市,要不就到省里。”
瞎子说:“也没用。市里省里只会往下推,不办实事的。”
石贵良摊开手:“这不俺就没道了吗?”
“不,有道。云高挡不住日头。”瞎子悄声道。“告御状,上北京,不找总书记就找总理。”
石贵良愣怔下:“人家管吗?”
瞎子说:“管,肯定管。你没听说,国务院总理为民工讨过工钱,还解决农民进城卖瓜……你村这大的事,能不管?”
石贵良没吭声。
瞎子又道:“再说了,索赔上千万,县里市里省里,谁敢拍这个板?你的钱一赔,别人也都来找,鑫丰矿还不得破产!鑫丰关门不打紧,矿上的几百人失业,银行的几亿贷款泡汤,县财政的柱子垮塌,机关干部开支也成了问题……这可是天塌地陷的事呀!你说,不找中央,谁管得了?”
可不是咋的!经瞎子这般点拨,石贵良恍然大悟。没头苍蝇地告了一年多的状,至此才明白处处遇阻的症结。真是的,睁眼人跑一年,不如瞎子一句话!
“去北京,找总理。”石贵良郑重地点头,但随后又为难道。“俺身无分文,又是个瘸子,可咋个去北京呢?”
瞎子说:“这五块钱还给你,到车站先卖张月台票,上车后甭等人家查票,车一动就找列车长说明情况,肯定能得到帮助。石村长,甭看俺瞎,可俺也感觉得到,世上还是好心人多,何况你去的是北京,首都的贵人多。”
“没错,我就是北京的好心人。”
一句偷听人的插话,把石贵良和瞎子吓了一跳。
这人叫赵明,北京来的作家,擅写当代题材的报告文学。这是刚参加了一家杂志社的笔会,听说B县小金矿的尘肺职业病严重,特意转道来看看。
赵明昨晚到的B县,今早巧遇石贵良找瞎子算命,凑前闻听,不禁心头惊喜——石井农民工患尘肺病的情况,是绝好的报告文学素材。赵明打算,等石贵良算完卦就邀他去宾馆采访。当瞎子借故要石贵良陪送回家时,赵明走开几步准备随后跟踪。没想到这俩人并没走,反而嘀嘀咕咕起来。赵明便蹑手蹑脚走到近前。那俩人只顾低头凑脸地说话,却不知早有他人旁听多时了。
赵明见俩人吓得够戗,连忙笑着道歉,并作了自我介绍,随后表态说:“我来负担石村长去北京的费用,还可以帮他联系上访。”
瞎子欣喜地长出口气:“咋样?俺说了么,碰上贵人了吧。”
石贵良也惊喜不已:“赵作家,您可是俺石井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呀。”
“可别那么说。”赵明连忙摆手,又道。“石村长,刚才我也听了你为病残民工讨公道的事,非常同情,也非常气愤。我想以此写篇文章发表,你同意吗?”
“那有啥不同意的?盼都盼不得呢。”通过记者黄鸣霜的帮忙,石贵良已知晓了文化人的好心和报纸的威力,更何况是北京的作家写文章!
为了充实上访材料,也为了搜集素材的需要,赵明陪石贵良先回了趟石井,采访了尘肺病患者,记录了他们的生活绝境。赵明本打算还要走访下鑫丰金矿和B县的有关部门,但病重民工濒临死亡的惨景,已不允许再有片刻的耽搁了。
他们终于登上开往北京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