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撤诉取证
石井民工跪街风波,终于在A市领导出面解劝下方告平息。
市领导作出三项承诺:一是妥善处理好王祥的后事;二是职业病鉴定期间保证民工的食宿和基本治疗;三是鉴定结束后提供返程车票。
王祥命丧街头,解脱了众人的绝境,大家心里难说是啥滋味。尸体火化那天,民工们都去了,告别厅里哭声震天,好几个重病号哭昏倒地。
在市政府的干预下,改善了民工们住宿条件,职防所也加快了职业病鉴定,没几天就做完了全部检测项目。因为要过段时间才能出鉴定结果,石贵良便带领众民工登上了返乡的火车,回村等信儿。
两天后,进城做鉴定的民工回到了石井,顿时感到了山亲水亲人更亲的乡情,回想在异地陌城跪街情形,不禁潸然泪下。
村口老槐树下,民工与迎候的家人们抱哭一团,惊得老枝嫩叶也随之摇曳作泣。石贵良放下王祥的骨灰盒,点燃了烧纸,叫了声:“祥叔,咱到家啦——”无数“纸蝴蝶”又腾空起舞飞上树梢。
史玉明听说了病残民工在A市跪街之事,气愤至极,知道仅靠自己和石贵良是难以解决问题,于是就直接找到县委书记,详细汇报了石井民工的惨状,请求县政府给予帮助。
经过调查了解真相后,县领导深为震惊,赶赴石井看望病残民工,带来了慰问品和捐款,鼓励民工顽强同病魔作斗争,同时也明确表态,坚决支持他们争取病残补偿的行为。县司法局派出资深的霍律师为民工无尝提供法律援助。
有了县领导的支持,有了律师的援助,石井村民无比振奋,石贵良也觉有了主心骨,只待病残鉴定出来,重返A市讨说法。
然而,鉴定结果却如午夜的太阳,难得出来,期间还让部分人又回去复检了一趟。没有职业病鉴定结果,一切无从谈起,石井民工毫无办法,只有耐心等待。一些病重民工,已如油尽的残烛,摇曳的生命哪耗得起这般熬磨?在两个半月的苦苦等待中,两名重症民工含恨离世,死难瞑目。
职业病检查终于有了结果,68名体检民工,54人被确诊为尘肺病,其中31人为Ⅱ期以上重症患者(含故去的三人)。
石贵良捧着这份近于讣告的职业病鉴定书来到县里,与史玉明和霍律师商议下一步咋办。霍律师认为,鉴于行政仲裁权威性不足且效率低,病患民工急需赔偿救助的情况,干脆直接向该省高级法院起诉。商议已定,立即起草集体诉讼状,54人尘肺病民工要求B县鑫丰金矿承付医疗费、误工费以及丧葬费等款项,共计1548万元。
两天后,石贵良同霍律师,肩负着石井民工的救命期望,登上了西行列车。
然而此行也是山路重重。省高法院将诉状转与A市中级院,随后中院又将案子指派由B县法院受理。
县法院经过几天研究,竟然驳回诉状不予立案,理由是,54名民工在鑫丰金矿打工的时间段不同,不能集体诉求。也就是说,若要起诉,须将这些人按打工时段分成若干小案,单独打官司,个案受理。一案分多案,不仅增大了诉讼难度,而且也分散了人员精力,胜诉更为渺茫。
亏了这回有律师同行,虽然官司遇阻,石贵良却没有惊慌,霍律师很快帮他拿出了应对方案。
尽管霍律师认为此案集体诉讼可行,因为侵害人和侵害事实都是相同的,但为了避开司法理解上的争议,早日进入司法程序,他将官司拆开,筛选出病情较重,打工时段相近的27名民工做为一案先行起诉,索赔款项为948万元,余者下来再诉。这样不仅附合了县法院的立案要求,而且一旦胜诉获取了赔赏,也可解决病残民工就医的大部款项。
于是霍律师连夜书写了新的诉状,石贵良第二天就交给了县法院。
在等候立案通知的时间里,他俩分头办了两件事,石贵良到A市仲裁委办理撤诉手续,霍律师去鑫丰金矿搜集有关证据。
立案难撤诉还不容易吗?谁料,A市仲裁委的人闻听石井民工已向B县法院起诉了,不禁生了气,先是埋怨不该一案两报,再是表白他们已做了多少多少工作,付出了多少多少心血,耽误了多少多少时间等等。
石贵良心里有数,可话却不能明说,满脸堆笑地一味检讨,感激的话儿不离嘴,可仲裁委的人冰着脸,就是不同意撤诉,好象非得要管这桩官司。石贵良苦求无效便赌了气,说案子不撤也行,那你们保证朝鑫丰矿要一千万医疗赔付费。仲裁委的人缓了脸,说搞仲裁不能开空头支票,我们不能保证。石贵良得了理,不保证就得撤诉。仲裁委的人松了口,好吧,你就写份撤诉书吧。石贵良讥道,早这么说,不就结了吗。仲裁委的人摇头,可不是这么简单,你们这个案子市委省里都挂了号,谁敢随便撤呢?你的撤诉书得有市委书记的签字,仲裁委才好办理撤诉,否则这个责任我们是担当不起的。石贵良傻了眼,说咱个老百姓咋好找书记呢。仲裁委的人笑道,没问题,你们石井人敢跪闹A市,谁敢挡你的大驾呀。石贵良无奈,为了病难的民工乡亲只好点头。
石贵良写了撤诉书,仲裁委的人看后连连摇头,说这么写书记那儿通不过,要怎么怎么写才行。石贵良说,干脆你们就代笔吧,咋写都成,只要能撤诉俺就签字。仲裁委的人说也好,但你得亲笔抄一遍。石贵良连说行。就这样,仲裁委的人以石井民工的口气起草了撤诉申请书,当然内容不乏对仲裁委的肉麻颂德。石贵良也不在意,抄写完毕就签了名。
随后石贵良直奔A市政府大院。正如仲裁委人说得那样,跪街闹事后,石井民工出了名,架双拐的石贵良更是人人皆晓,因此他进市府机关,几乎是畅通无阻,门卫或接待人员都非常热情,生怕再惹他来跪。撤诉书经过一番转呈批阅,落下几位领导的官样签字后,终于被收进仲裁委的卷宗。
石贵良好不容易办完撤诉手续,满肚子感慨赶回B县。然而见面方知,那取证的霍律师,远比他艰难险阻。
律师办案虽然受法律保护,可天高皇帝远的鑫丰矿,只认金子不认法,律师算啥,何况还是帮石井人打官司。矿上早就流传一种说法,说是石井的民工耍无赖,干活不出力被解雇了,却反过来装病讹金矿。要不着这群无赖们上访跪街乱折腾,鑫丰矿也不会弄得停产整顿。这些日子,白天不敢开天车生产,夜里像耗子般偷偷下井干活,稍有点动静,立马停车藏工具人隐蔽,就像玩老鼠躲猫。矿上损失严重,打黑工的农民工也少挣了钱。当然,大伙儿心里也清楚,石井民工挖矿得病不假,矿上说人家耍无赖,那是歪嘴话,可得病是别人的事,挣不到钱却是自己的事。再说农民工进城,哪个不是挣得血汗钱呀!怕得病就别干吗,更别搅和得别人也挣不到钱。因此,整个鑫丰矿,上至矿长管理人员,下到工头农民工,人人憋气,个个咬牙,都怨恨石井民工告状。在这里,一个钱字遮盖了天理,扭曲了人性。
在豪华的鑫丰办公楼里,霍律师处处遭白眼,事事碰钉子,律师证像张擦屁股纸,往外一亮人家就躲,生怕沾手屎似的。首先接洽矿长办公室,刘主任的话就让人酸倒牙:“鑫丰矿已按A市安监局的要求停产,整顿期间对外不接待,甭说律师,就是天王老子也盖不理睬。”好容易敲开劳资科的门,朱科长一副流氓腔:“鑫丰矿属个人承包企业,农民工不建档,至于考勤工资之类资料,矿上更没必要留存,一年一销毁。假如石井前几年真的有人来矿打工,也因跨年度销毁,已无据可查啦。”
无法取得矿方证据,就决定找矿工出证明,霍律师来到依山傍沟的工棚区。
几排简易的石棉瓦房,只能避雨遮阳却透风不御寒。屋里阴暗,白天也需开灯照明。靠墙是两溜木板床,横躺竖卧着二三十个农民工,有的盖着脏兮兮花布被,有的则斜靠在铺盖卷上,还有一伙人围在一起打扑克,喝五吆六。几乎所有的民工都在吸烟,猩红的烟头此明彼暗,缭绕的青烟充满了房屋,屋顶垂下的几只灯泡,在烟雾里发出橘黄的光亮。
推门而进,一股汗骚脚臭混着刺鼻的烟味迎面扑来,几乎熏人个跟头。霍律师屏息捂鼻强忍着才没咳起来。
律师来取证,矿上已传遍。陌生人一进屋,大家便猜是律师。
霍律师道了辛苦,便问谁跟石井人一起干过活。
大家互相瞧了瞧,都没吭声。
霍律师又问了声。依然没有回答。
尴尬之际,有个人进得门来,讥讽道:“有你这么取证的吗?还律师呢!”
霍律师顿惊,慌忙请教。
那人不答,先把霍律师拉到屋外,视左右无人才低声道:“知道你在帮石井告鑫丰,矿上人都恨死你了,他们发令,谁给你提供证据,管理人员下岗,矿工除名,要是跟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就他妈罚款,张口罚多少就是多少,没价。你想,这谁还敢搭理你吗?”
怪不得屋里人都缄口如哑,原来是这样。霍律师方悟。
那人摇头道:“你要公开找人取证,不行。”
律师忙点头:“是。那我该咋个取法?”
那人又看了看周围,声音压得更低道:“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约上几个跟石井人干过活的人,晚饭后去废材库。那儿僻静,矿上人一般走不到。到时候你来取证就是了。” 说罢,那人指了指棚区北边一处荒废的孤房。
黑夜到荒山野屋去见陌生的矿工,职业的思维不由使霍律师有些犹豫。细打量眼前这人,三十多岁,典型农民工服饰,蓬头垢面,身上散发着汗骚味,眼角鼻孔残存着青石面,可以肯定是个下井的矿工,但上唇一抹浓密的黑胡茬,有点令人担心。
见霍律师犹豫,黑胡茬气恼了:“咋?信不住俺?得,那就算了。真是咸吃萝卜淡(蛋)操心,俺这是何苦来呢?妈的——”
黑胡茬骂咧咧地就走。霍律师尴尬地急忙拦住:“别生气,小师傅,就听你的安排,我去。”
黑胡茬歪脸道:“爱去不去吧。”
“去,去。到时我一定去。”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矿区,按黑胡茬说法去取证,确实令人担心,可不去又没别的法子,情急无奈,霍律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再者,凭着对底层劳动者善良本性的信任,也使他决心去冒这个险。
为了不引起矿上人的注意,霍律师先离开了金矿,躲进附近镇上的一个小饭馆。要了盘炒面节和一碗鸡蛋汤,慢慢吃着耗时间。直挨到天黑掌灯,才悄悄地又溜回鑫丰矿。
霍律师绕过办公楼,直奔工棚区后面的废材库。废材库三面环山,仿佛山凹里的古寺,选址这般偏僻,可能是存放雷管炸药所要求的吧。现在废库成了孤房,确实是一般人走不到的地方。天黑路生,霍律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虽然心里忐忑,头皮涨麻,可还是硬挺着前行。
终于来到废材库。黑胡茬矿工在破门栏旁等候,见律师真的来了,便将半截烟屁摔到地上,一招手,带进了屋里。
这是间闲弃多年的旧屋,四壁挂满残破的蛛网,地上到处是灰尘垃圾,四五个身着暗肮脏工服的矿工,怒目横眉地站立屋当中,淡黄的灯光将他们的身影夸张地铺到墙上,显出几分恐惧。
霍律师刚进门,矿工们便凶狠狠地围上来,有人手里还拎着木棒。霍律师惊愣,方晓上了黑胡茬的当,不过心里虽怕,表面却装做镇静:“矿工师傅们辛苦啦。”
“少他妈来这一套!”黑胡茬露出了凶相。“实话告你吧,俺们哥儿几个受大伙委托,是专门教训你来的。”
“师傅们别误会,我为石井民工打官司,实际上也是在帮助你们呀!”
“帮个屁!帮得俺们连裤子都快穿不上了!”
“就是,俺们不管别人,反正俺们来这儿是要挣钱的。现在有活儿干不了,有钱挣不到,还不是让你们给搅闹的呀!”
“农民工兄弟,是的,谁离乡别家都是为得挣钱,可你们不能为挣钱,连健康生命都不要了呀?没看见石井的民工吗,干了几年活,落下一身病,不仅挣得钱都看了病,有的连命也搭进去了。你们说,这划算吗?”
“人的命天注定,石井人得尘肺,那是他们命不好,当初别来干呀?俺们不在乎,该死该活鸟朝上,眼下还是挣钱当紧。”
“这位兄弟,凭你的脸色和呼吸状况,我敢说你至少患到Ⅱ期尘肺,都病到这份上了,怎么还不觉悟?”
“觉悟,觉悟能当钱花吗?穷山沟里的穷家,小孩上学要钱,老人看病要钱,一大家子过日子哪儿不要钱呀?只靠刨石头缝的那点土,成吗?好歹出来挣点钱,就是少活几年又算啥?总比结实硬棒地活受穷强吧。”
“钱难挣,屎难吃,俺们农民工不比你们城里人,挣钱不易,到哪儿都得用命换!你光看见鑫丰得尘肺,别的矿,别的活儿,不都是要命的活吗?你管得过来吗?”
“你管闲事落好人,可害得俺们有活不能干,有钱不能挣,耗在这里,连饭钱和路费都没得了!”
“妈的,少跟他废话,先揍他一顿再说!”
“你们不要胡来。我是国家律师。律师是受法律保护的?”
“律师算个球?死了照样拖到山沟里喂狼。”
“弟兄们等下。这律师是俺请来的,俺最后再落个人情。”黑胡茬摆下手,转身又对霍律师道。“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食道。你只要答应不再管石井的事儿,俺保证不动你一手指头,平安把你送出矿区,你离开B县回家,该干啥就干啥去。要不的话,俺就管不得了。”
这黑胡茬果然有韬略!霍律师不禁问道:“小师傅,是矿上的人指使你挽成这套的吧?”
“放屁!俺是为穷矿工们着想,跟矿上没关系。”
“想不到你竟这么给农民工办事!”
“少罗嗦。你到底想咋样吧?”
职业的尊严,难以让霍律师低头,可说硬话,又会招致痛打,没办法,只好沉默无语。
“弟兄们,看来这小子是不吃好粮食,给俺打——”
黑胡茬恼羞成怒,一声喝令,众矿工顿时上了拳脚。
“住手!”
突然破门被踹开,刘主任带着几名矿警神兵天降地闯进来。
事情怎会这般凑巧?原来,自打霍律师到了鑫丰矿,就被刘主任派人盯了梢,包括暗访工棚,策划取证,假装离矿,天黑潜回,秘往废库等整个过程。因为霍律师偷见矿工事大,刘主任便报告了冯矿长。冯萌生让他带几个矿警前去,若矿工敢私下出证,就公开阻扰,否则就不要暴露。没想到矿工不但不出证,反而要挟律师退出诉讼,这可把在外偷听的刘主任乐颠了,但事情发展到动手打律师时,却沉不住气了。刘主任清楚,目前石井民工告状的事异常敏感,媒体聚焦鑫丰,巴不得找新闻呢,矿上一旦发生打律师的事,肯定会被报纸炒翻了天!他也明白,霍律师来取证,只要出事,矿上都难逃罪责,甭说是矿工泄私愤,就是被野狼恶狗伤了,人们绝对会联想到矿上唆使。为此,霍律师这才急忙出面制止。
刘主任和矿警的突然出现,行凶的矿工顿时矮了、蔫了,像瘪了的皮球,悄没声地溜走了。黑胡茬没走,还挺胸鼓肚往前凑,他似乎觉得自己这是在为矿上效忠。他谗着脸刚要说什么,竟被刘主任黑着脸喝退:“你也给我滚——”
获救的霍律师自然满心感谢,不由地尊称声“刘主任”,却也遭到了奚落。刘主任尖刻地说:“霍律师,我想你也该晓得,身为国家律师,取证办案也须光明一些吗,偷鸡摸狗地像做贼,真要出点啥事,鑫丰矿可是担待不起得呀。咋?霍律师,你还有啥议程安排,我去给你保驾。”
此时,也许是霍律师一生最尴尬之际,还真不如挨矿工一通暴打好受些呢!他在矿警的陪送下,黯然地走出废材库,离开了鑫丰矿,心里暗暗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踏进这鬼地方一步。
取不了证,如何打官司?霍律师便准备打道回家,让县里另派高人吧。这般想来,心里却也轻松了许多,回到县招待所,倒头便睡,睡到第二天晨光太阳红还不愿起床。
突然“啪嗒”声响,一个纸袋由窗外飞进。心有余惊的霍律师吓了一跳,以为是哪个亡命矿工扔进来爆炸品,连忙缩头盖被蜷成一团。过了好久不闻惊天动地之声,霍律师才瑟瑟探出头,下地查看。
飞来之物是只档案袋,袋口用丝线缠住。按了按,袋里好象装着纸样的东西,就轻轻地绕开丝线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叠复印材料,大概翻看了下,霍律师不禁惊喜万分。原来这正是他碰壁受辱取之不得的证据——石井民工在鑫丰矿多年的出勤工资表。
袋里还有张字条,是用电脑打印的。上写:律师同志,我看过石井民工患尘肺病悲惨的报道,心里非常难受,为帮他们讨公道,就私下复印了这些报表,现交给你。向你勇于帮助弱势群体的精神致敬!
看完字条,霍律师心头一沉,不仅是惭愧自己知难而退的念头,更为暗送证据者暗生敬意。虽然这人没署名,没露面,但这些证据一旦在法庭上公示,矿上的人定会猜到是谁所为。这种后果,此人不会没有想到,可天良正义和怜悯之心,还是使他(她)依然选择了险境。倒是这个人值得致敬。
暗送证据者的行为令人感动,霍律师打消了退堂鼓的念头,重新振作起精神,马上着手整理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