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镇化进程中留下的那些“痛”

——对一封来自江苏省常州市举报信的调查采访

■本报记者 李学玲 任娴颖

“牛塘化工厂是一家使用危化品的工厂，它坐落于我们居住区，与我们只有一墙之隔，各种危化品运输车辆从身边经过，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每天都感受到威胁……”8月中旬，本报接连收到两封来自江苏省常州市署名为“牛塘镇普通居民”的举报信，反映该市武进区牛塘镇牛塘化工厂与居民楼安全距离不够的问题。

9月17日，记者来到常州市武进区牛塘镇进行调查采访。

调查 ◢

老厂区建厂逾40年

外墙与居民楼贴邻

“好了，这就是牛塘化工厂。”出租车司机在一家工厂大门口按下计价器。记者下车后发现，眼前的牛塘化工厂与举报信上的不一样，崭新的厂区周边并没有“亲密接触”的民宅。

“这是牛塘化工厂的新厂区，你要找的是我们的老厂区。”在新厂区门口，正配合环保部门进行环境监测的一位牛塘化工厂的工作人员说。

在这位工作人员和当地住户的指引下，记者没有费事就找到了与牛塘化工厂新厂区相隔几条街的老厂区。

牛塘化工厂现在全称为常州市牛塘化工厂有限公司。公开资料显示，该公司成立于1969年，属于乡镇企业。其于1998年改制，更名为常州市牛塘化工厂有限公司，主要生产叶酸、阿斯巴甜、三氯蔗糖、呔哔克及替代品。

据了解，该公司是全国添加剂领域十强企业，是国内外生产叶酸、阿斯巴甜、三氯蔗糖、呔哔克最大的企业之一。该公司也是江苏省和常州市大企业，更是牛塘镇的支柱企业。1998年改制后，该公司通过了多种认证，目前有3家分厂和3家海外公司。

让该公司人员引以为豪的是，这家从乡镇企业逐渐发展壮大的公司，2009年在美国赢得了历时2年的国际官司，其对手是世界著名的三氯蔗糖生产企业——美国泰莱公司。

记者观察发现，这个有着40多年历史的老厂区，背靠武宜运河，其余三面被民宅和店铺包围。老厂区一侧围墙与一居民楼紧密相连。

记者站在老厂区马路对面观察情况时，化工厂里两位男性工作人员也在观察记者，并为记者拍照“留影”。

老厂区门前是一条马路，马路正在进行拓宽和翻修，施工设备严重影响着来往车辆的正常行驶。老厂区对面临街一排低矮的房屋是店铺，大概由于时间的问题，店铺中几乎没有顾客。看店人从容淡定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对在门口来回走动的记者看都不看一眼。

“这家化工厂对你们有影响吗？”记者问一位从一店铺走出来的女士。

“对我们当然有影响了。”

“是生活方面还是安全方面呢？”

“你问问别人吧。”撂下这句话，女士便头也不回地骑上电动车走了。

“听说地里的菜不打农药也不长虫。”在附近上班的一男士接受采访时说。但是，当被问到菜地在哪里时，这位男士表示：“不清楚，都是听说的。”

记者从一超市女老板那里得到一条有待证实的消息：“这一两年内，这里的化工厂都要搬迁，你放心在这里买房子吧。”女老板把记者当成买房人了。

老厂区的外部情况，与举报信中描述的相符。

安监局 ◢

对涉安问题进行调查

举报者对回复不认同

9月17日下午，记者采访了武进区安监局。据介绍，与牛塘化工厂相关的举报最早见于7月初，之后的2个多月里密集出现。当地人大、政协、纪委、检察院及相关部门都收到了举报信。

8月11日，武进区安监局对网上反映的牛塘化工厂危化品车辆频繁进出、危化品仓库与民宅安全距离不够、近年来该企业发生多起液氯泄漏事故的3个与安全生产有关的问题进行了公开回复。

回复称：“经查，牛塘化工厂主要使用环氧氯丙烷、甲醇、盐酸、液碱四种液体危化品，采用罐式车运输，其他危化品采用货车运输。原来使用的剧毒化学品液氯目前已经停止使用。该企业无危险品运输车辆（也无挂靠运输单位的危险品运输车辆），其涉及的进出厂区的危化品均委托5家有相应资质的单位运输，企业要求进入厂区的罐车装有紧急切断装置。”

“经市、区安监部门、安全评价机构、化工设计院和安委会化工专家现场核查，发现企业东侧、南侧与外部民用建筑相近。检查发现该部分无危化品仓库，企业易燃易爆危化品不在这一侧。该部分主要为丙类一车间、叶酸车间和配电车间，其中丙类一车间不涉及危化品，叶酸车间涉及盐酸、液碱、活性炭三种危化品。经实地测量，丙类一车间与外部民用建筑仅一墙之隔，叶酸车间距离外部民用建筑2.2米。根据《建筑设计防火规范》中有关安全防火间距的规定，企业部分建筑在没有采取相应措施时，与外部民用建筑的防火间距不满足相关要求。”

对于近年来发生多起液氯泄漏事故的问题，武进区安监局的回复是：“对周边单位和居民进行了走访，未发现此类事故，牛塘镇安监科和我局近年来也未接到类似事故报告。”

同时，回复明确了对这些问题的处理措施，比如要求企业部分产品停止生产，并拆除原生产装置；企业虽未发生液氯泄漏，但考虑到液氯属于剧毒化学品，一旦发生泄漏危害很大，要求企业调整生产工艺，取消三氯丙酮合成工序，不再使用液氯和丙酮。安监局还责令企业立即制定安全防火间距不足的整改方案，按照措施、责任、资金、时限和预案“五到位”的要求进行整改。

对于回复，举报人并不认同。“根据安监局目前掌握的情况，举报信前后至少有4个版本。省里、市里多个部门及领导收到了快递寄送的举报信。由于举报人还在网上进行举报，安监局受领导指派对网上反映的安全问题进行了回复，之后招来了麻烦。举报人在网上说安监局的一些人持有牛塘化工厂的股份，不得已我们只能报警，一共报了两次警。”武进区安监局副局长杨志海说。

“拨打快递上留下的电话号码，得到的回复是空号。”武进区安监局危化科冯兰说。

记者在安监局留存的部分举报信快递单上看到，几乎每张快递单上留下的寄件人信息都不相同。与冯兰遭遇相同的是，无论记者采访前还是采访后拨打寄给本报快递上留下的电话号码，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同时，记者也在网上看到了不同版本的举报信，记者手中的举报信与“中国·江苏”网上的举报信内容最为接近。

“对安监部门来说，我们要对企业使用的运输车辆、运输企业资质及人员进行严格监管、审核。可是他还认为安监部门不作为，安监部门的答复他又不相信，安监部门做了工作他始终认为没做工作。”对于举报，武进区安监局副局长曹鸿泉有些无奈。

企业 ◢

安全距离确实不够

先有工厂后有民房

“建厂时，这周围是稻田、乱坟岗，好多老员工说那时候进工厂要穿雨靴。工厂周边的房屋是后来周边村民慢慢建起来的。”牛塘化工厂投资规划总监陈凯说。

对于举报信中说的厂区与民房安全距离不够的问题，牛塘化工厂安全环保总监吴传梁并不否认。他强调，先有工厂，后有民宅和店铺。

据吴传梁介绍，牛塘化工厂建厂之初，周边什么都没有。过去批建民宅比较随意，没有统一规划和安全距离的概念，但随着乡镇经济发展，农田逐渐消失，民宅也由平房变成了楼房，并且与工厂的距离不断缩短，渐渐地成了现在的样子。同时，厂区内部的建筑、设施未经正规设计，造成安全防火间距达不到规范要求。

对于安全距离不足的问题，吴传梁表示目前已经整改：“今年初，我们按照开展化工装置（设施）安全设计诊断的要求，与常州大学化工设计研究院签订了《建设工程设计合同》，按照设计方案对安全距离不足的问题进行了整改。”

目前，在牛塘化工厂叶酸车间与民宅、店铺贴邻的一侧，企业在车间内部砌了一道防火墙。该厂整改情况表显示，该墙与民宅、店铺的距离达到了4米要求。吴传梁特别强调，对安全距离不足的整改，在企业被举报之前就进行了。

资料显示，今年5月，该厂与常州大学化工设计研究院签订了《建设工程设计合同》。该厂对诊断中发现的与安全相关的19处隐患进行了整改，截至9月16日已整改9处，其中就包括企业与周边民宅、店铺安全距离不足的问题。剩下的隐患将在9月30日前完成整改。

对于近年来该企业发生多起液氯泄漏事故的举报，陈凯说：“液氯泄漏是要死人的，那是瞒不住的。”

举报信称，牛塘化工厂使用的化工原料有液碱、盐酸、环氧氯丙烷、甲醇和甲苯。吴传梁表示，牛塘化工厂使用的化工原料中，根本没有甲苯。而因为液氯为剧毒化学品，目前企业已经不用了，其余四种原料仍然在用。除液碱通过水上运送外，其他三种原料均通过槽罐车运输。对于这些危化品的运输、储存、使用，企业是严格按照规定执行的，有着不少安全防护措施。

对于每天都有危化品运输车辆进出的问题，吴传梁表示：“不一定，使用原料的多少由订单确定。”吴传梁十分肯定地说，负责运输危化品的企业都是有资质的，牛塘化工厂对运输车辆也有要求。

其实，牛塘化工厂对自身的风险源心知肚明，知道企业要担负起安全生产主体责任。因此，该厂近年来已完成了产品结构布局调整，并对隐患进行了整改。

该公司提供的专项检查整改报告显示，产品塞克、对羟基苯乙酸、对羟基苯乙酰胺、天冬门酰胺、甜味剂已停止生产或迁出公司本部现址，并拆除了原生产装置；按照“两审查一验收”程序，对呔哔克生产装置进行了技术改造，通过了安全设施“三同时”验收；取消了叶酸生产工艺中的三氯丙酮合成工序，并停止使用剧毒化学品液氯和易燃液体丙酮；停用燃煤锅炉，改用外部蒸汽管网供热；对安全距离不足的部分厂房、储罐采取了设置防火墙、停用部分储罐的措施；对现有生产装置、储存设施进行了完善。

专项检查整改报告称：目前公司涉及的原料甲醇、环氧氯丙烷、液氨为重点监管危化品；产品生产工艺中无危险化工工艺，公司构成三级重大危险源；近10年来，公司未发生过火灾爆炸、中毒等事故。

记者观察 ◢

城镇化进程中的

“城围化工”难题

城镇化的加速和城区不断向外扩张，使曾经孤立的化工厂与城区的空间日益逼仄。“化工围城”或是“城围化工”的问题相互交织。

先有化工厂后有民宅和店铺，这是目前许多化工企业遇到的问题。

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城镇化进程越来越快。原本地处市郊或地广人稀地方的企业，最终被城镇包围，形成了隐患，造成百姓维权、企业无奈。牛塘化工厂被居民举报就是“城围化工”的最好例证。

解决“城围化工”的办法，有人认为只有搬迁一条道。但是，居民搬迁还是企业搬迁，这道谁去谁留的选择题困扰着多个城市。

“我们当然愿意搬迁到园区内。”牛塘化工厂投资规划总监陈凯，对搬迁有着浓厚的兴趣。

2013年7月，常州市化工行业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发文，同意牛塘化工厂等5家企业为常州市化工重点监测点。被重点监测的企业，原则上不得新增化工生产项目，要严格按照项目备案、环保、消防、安全生产以及节能降耗等规定进行产业转型升级，提升环保、安全生产水平。牛塘化工厂还被要求按照武进区的规划，制定搬迁实施计划；只允许进行环保、安全方面的改造提升，现有产品不得扩大产能。

但是，牛塘镇政府相关人员表示，近期很难实现超市女老板所说的化工企业都搬迁的目标，主要原因是政府财政有困难，无论是企业搬迁还是居民搬迁都搬不起。

牛塘镇遇到的难题是许多城市的难题，搬不走怎么办？不遗余力地加强监管，督促企业落实安全生产主体责任，并依靠科技手段防控隐患或是解决眼前无钱搬迁的办法。

但是，一个城市若想长治久安，实现安全发展，就必须调整产业结构。城市规划也应该着眼长远，真正做到专家说的那样：“不该上的项目就不能上，不该住人的地方（化工厂周边）就不能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