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输油管线两次爆炸再调查
大连输油管线两次爆炸再调查:事故并未追
这一次是大连
公元2010年7月16日,大连只差一步就成为史前的庞贝。
所不同的只是,大连被石油吞噬,而庞贝被火山毁灭,命运只是动了动小指,两者就可以被一把抹去。
特大火灾。世所罕见。中国首例。
漏油地区附近的渔民在船上作业
仿佛是“7·16”大爆炸的百日祭——正当有人急急宣布“大连湾清污和整改都已取得决定性的成果”并且隆重举行“抢险救援表彰大会”时,作为讽刺和警示,10月24日的大连湾又是一次惊天巨响,老树新花,“7·16”大爆炸的原址居然精准地再炸一次……
继重庆开县井喷、吉林化工爆炸、抚顺石化爆炸后,大连的两次大爆炸使公众视线再次直指世界五百强之首——中石油:这是不是一家世界上最大的玩火公司?为什么它的旗下总是鲜血淋淋、炮声隆隆?
中国的现代化,除了象这样以环境牺牲最大化为代价,还有没有其他方法?中国的富强之路,除了粗放的农耕作派,还有没有其他路数?
是不是如卢梭当年所说,决策者之所以愚蠢,不是因为他们不懂,而是因为他们自以为什么都懂。
我们早已不是“在野”,却还习惯“在野”,是不是若要动手破坏,我们总是强大的?
一次次爆炸,一次次污染,一次次膨胀,一次次失控,无论河流还是祖田,请问哪里还有净土?哪里还有静土?
类似的问题,在中国何必问百姓,应该问“上面”。
但,天心难问。
大连“被石油”再调查
10月24日的第二次爆炸,仍然是“人祸”。 公开的报道说,中石油工人在拆卸103号储油罐时,作业中的火星引爆了罐内残油。换句话说,以中石油目前对外界的态度而言,第三次、第四次乃至第N次的大爆炸逻辑上是必然再发生的。
我们说过,天心难问。从7月16日的大爆炸到10月24日的大爆炸正正好好100天。
不知天地要向大连警示什么。
我们只知道,同样的“中石油”,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罐区、同样的位置,甚至同样的时间(傍晚),因同样的野蛮操作,100天以后,大连新港又炸了一次……
哲学家说,人不能两次涉过同一条河,肇事企业却能两次在同一个油罐爆炸。11月1日,我们走上了调查之路。
“大连在危急中!”
11月2日的金石滩河咀子村,阳光和煦,悄没人迹。
金石滩,顾名思义一望无际通体金黄的海岸。但原本金光灿烂的岸线,现在都是一望无际的黑色的玄武岩,表皮的油污都已冲净,渗入石髓的黑色却无法抹去。
三个月过去了。在海滩一个“油污死角”,记者随手捡起一根钢筋,就地在沙滩上向下挖掘,发现深度一旦达到20厘米左右,仍可见沙石底部向外渗出黑红色的原油。
位于大连开发区的“金石滩”距事故发生地的大孤山35公里。从大连开发区向东经过海青岛、西太平洋石化,便到达中国最大的炼油、储油基地——大连新港。
来过大连多次。但今天的感受才是“当头一棒”:一个世界著名的花园城市,原来是座化工城,居然直接坐在火山口!
一刹那的感受,更像喝爽啤时混入了一只蟑螂!
在当地,原油的储备库区被叫做“原油罐区”。
这里同样阳光和煦,但一站上罐区南端的高地用望远镜细看,你会悚然。陪同的知情官员介绍,事发地油库占地110万平方米,密密匝匝地挤挨着大油罐99个,储有近千万吨石油,每6个油罐为一组,油罐之间的间距为30米左右,因油管密布而消防车无法通过,只有组与组之间才有可供消防车通过的马路。
爆炸的103号油罐储量为10万立方米,周围排列着6个10万立方米的大油罐,就爆炸意义而言,实属不折不扣的“集束炸弹”。距它们不足百米,还有51个液体化工品罐。这些罐子里共有12.45万立方米的二甲苯等16种剧毒危险化学品。
还有——事发地周边油罐区“还有”石油原油商业储备库、国家原油储备库、大连港成品油罐区、液体化工品罐区、南海原油罐区、沙陀子燃料油及成品油罐区,具备1500万吨的油品吞吐能力……
望远镜里,我们没有勇气再“还有”。
大连啊,为什么第一美丽,也第一危险!
阳光和煦。“7·16”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些报道屡屡云轻雾淡地提到,这次爆炸已被及时扑灭,并强调此次爆炸并未造成任何“平民”的伤亡,而且即令石油泄漏,也“仅仅1500吨”。
事实是这样的吗?媒体无良和官员掩盖,并不能稀释幕后的惊天隐患。
现在,让我们来还原这场大火。
7月16日18时20分,大连新港油品码头附近的一条输油管线发生爆炸,大火顷刻而发,迅速殃及大连保税区油库,储量为10万立方米的103油罐爆裂起火。
起火过程中,惊天动地的大爆炸至少发生6次。大量原油涌进大海,事隔百日,接受我们采访的,没有一人认可“1500吨”石油泄漏的说法。
根据国家安监总局及公安部就“7·16”事故情况的通报,两家负责在输油过程中加入原油脱硫剂的公司成为了事故的肇事者,它们是天津辉盛达石化技术有限公司和上海祥诚商品检验技术服务有限公司。
“上面已经不让我们对外发表意见了”——“祥诚商检”的人士告诉我们。
同样无语的还有辉盛达公司,记者多次拨打公司电话均无人接听。另外,曾经对“7·16”事故发表过重要见解的大连理工大学教授张树深、郑洪波亦“闭门谢客”,不再接受记者采访。同样可以意料的是,经过几个部门的互相推诿,中石油最终也坚决地拒绝了记者的采访。
尽管集体失语,但事实的真相随着时间推移,仍然浮出了水面。
7月15日,一艘名叫“宇宙宝石”号的油轮静静地停泊在大连新港油品码头,这艘30万吨级的油轮为利比里亚籍,隶属于新加坡太平洋石油公司,满载着委内瑞拉出产的原油。
15日15时30分,“宇宙宝石”号开始卸油。由于委内瑞拉出产的原油属于高硫油,中石油事先已经委托了辉盛达公司在输油过程中添加原油脱硫剂,辉盛达是为此次添加脱硫剂的生产厂家。
专家介绍,原油中存在有机硫和无机硫,加入脱硫剂后,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原油中的硫在加工中引起的设备腐蚀,达到减缓设备腐蚀,提高产品质量,降低生产成本,延长开工周期的作用。受托后,辉盛达公司安排了祥诚商检大连分公司在输油管道上进行现场作业。
15日20时左右,祥诚公司和辉盛达公司作业人员开始通过原油罐区内一条输油管道(内径0.9米)上的排空阀,向输油管道中注入脱硫剂。到16日13时左右,“宇宙宝石”号停止了卸油。
这时,最蹊跷的事情发生了。外轮已通知中方停止作业,但祥诚公司和辉盛达公司作业人员并没有得到中石油一方停止作业的通知,而继续向管道中输送脱硫剂。
仅仅少了一个通知,事情便无法逆转。
“原油脱硫剂是一种强氧化剂,非常不稳定,一旦出现条件的变化,非常容易爆炸。如果已经停止了输油,而进一步添加脱硫剂,脱硫剂已经不能进行反应,致使管道中脱硫剂的浓度不断加大,条件便产生了质变,从而引发爆炸。”
石油和化学工业规划院副总工程师刘延伟对我们介绍。
16日18时左右,在注入了88立方米脱硫剂后,现场作业人员加水对脱硫剂管路和泵进行冲洗。18时8分左右,靠近脱硫剂注入部位的输油管道突然发生爆炸,火灾由此引发。
罐区103号罐距离爆炸油管仅10米左右,经高温烘烤,10万立方米储量的103号罐很快爆裂,而在爆炸油管1米外,还有一根直径700毫米的原油管线,该管线亦很快被烤爆,巨量原油喷涌而出,形成无数火龙。
尽管原油罐区的泵房和配电室都被烧毁,但火情最终得到了控制,大火在15个小时后奇迹般地被扑灭。然而,屡创奇迹的消防队员没能阻止原油的巨量泄漏,据中国环保燃油集团有限公司透露:至少5万—10万吨的原油(公布数据仅为1500吨)裹挟着大火,通过防洪口汹涌直下大连湾,海面上,油层最深达1米。
那是“愤怒岩浆”入海,海水沸腾咆哮着升腾,类似壮观的景象应该在夏威夷才得一见。
“2012”提前到达?
“7月16日那天的大连有多险?”
三个月后的大连,似乎不再愿意回忆“7·16”,因为那天的大连与“尸城”擦肩而过,许多人想都不敢多想。他们现在更关心的是清污、环保、索赔等善后事宜。只有专业人士知道,这座城市“只差分毫就成了广岛甚至庞贝”。
7月16日18时,吃了晚饭刚遛步的大连边防检查站新港分站政委陈志刚忽听得“嘭”的一声巨响,觉得好像被人猛击一掌。“开始我还以为地震了呢!回头一看,油库红了半边天。”
陈志刚所在的大连边防检查站新港分站,离爆炸现场只有200米远,爆炸引起的超巨气浪把边防站的窗户震得稀里哗啦,一溜排关着的门,连门框都震掉了。再一看,操场上刹那间落满了油污,一条白色的小狗全身粘满黑色油渍,烫得“戈里里、戈里里”地直叫唤。与此同时,罐区上空马上浓烟滚滚,那烟迅速由白变黑,伴着呛人的汽油味,呼呼呼地直往营房里面灌。
库区南坡上的“疗养院变电所”也被震得门窗哗啦啦响,“玻璃被捏成玉米■似的,散一地。”工作人员李哥说,咣!就像老美“9·11”大爆炸,火苗轰地成了火柱,那么粗的火柱,活到今天没见过,我出来一看,兜头兜脑的黑油面下雨一样把我浇个透,一身衣服全完了!然后消防车怪叫着不断地奔来,那库区内不断地爆炸——有说炸了6次,我觉得远远不止,谁还耐烦数数?都被炸得丧魂落魄了,就像炸在你的头上,一晚上,就觉得全辽宁的消防车全来了……
开包子铺的孙大爷,正揉着面团,爆炸的巨响把他的包子铺震得直忽悠。隔壁饺子店的马老板,一边嚷嚷着“地震咯!地震咯!”,一边光着膀,趿拉着鞋从屋里跑出来。可很快他们发现并不是地震,而是罐区大爆炸。
“升起一朵大蛤蟆云,底下是一个大白柱,上面是黑色的。”孙大爷用手比划着,向记者描述当时的情景。由于距罐区还有四五公里,而且隔着山,他只看到天空红了,不一会儿滚滚的黑烟兜头盖了下来。
“我知道那里面都是一溜大储油罐,心想,会不会炸过来?要炸过来,不但铺子都没了,人也没了吧?”说实话,孙大爷的腿肚子开始打转,那种惊慌,活着也是第一次。不久,陆陆续续地大批乡亲从罐区方向狂奔过来。
“他们说,别看热闹了,管线爆炸了,一会儿油罐炸了就太危险了!赶紧走吧!”此时,孙大爷感到了极度紧张。看着大家都走了,他们也赶紧开车往外走。“家里喂的小猪、狗崽子,还带个啥,都扔下了。”
此刻,孙大爷看到消防车一辆接一辆从他门前呼啸而过。
由于爆炸地点就在辖区之内,大连消防支队开发区大队最先接到了报警。“报警人说,罐区管线爆炸着火,直接威胁旁边的10万立方米储油罐。”一听这话,接警的开发区大队炮台山中队指导员王国开心里直怵。对于大连新港保税区的油库群落,王国开非常熟悉,如果发生整体的爆炸,大连肯定没了。
发生爆炸的大连中石油国际储运有限公司保税区油库,分一、二两期,总储量185万立方米,共有3个5万立方米原油罐和17个10万立方米原油罐,着火的 103号罐便是其中之一。在它的北侧是国储油公司罐区,共有30个10万立方米原油罐;南侧是居民区、港区单位和办公用房等附属建筑;东侧为总储量132.45万立方米的大连港罐区,有12个10万立方米原油罐,更要命的是那里还有51个储存着甲苯、二甲苯等易燃易爆剧毒化工原料的储罐。
与此同时,正在大连支队值班的郑春生也接到了指挥调度中心的电话。“别说10万立方米储油罐爆炸,会引起连锁反应,就是那51个二甲苯罐,只要爆一个,我们现场的扑救人员全得中毒身亡。还有大名鼎鼎的PX项目,那里离大连市区直线距离只有50公里,毒气一旦顺风飘过去,整个儿大连都可能万劫不复。不是危言耸听,当时我觉得这可能是世界的一个灾难日。”
离火灾现场越来越近,郑春生的这种预感便越来越强烈。距火场几公里时,四周已浓烟滚滚,让人喘不过气来。那时天还大亮,但浓烟下能见度只有20米左右,消防员们不得不打开车灯。消防车司机把手伸出窗外,发现手臂上全是灰尘。此时,当地公安人员已经开始疏散方圆10公里范围内的群众,大批居民和油库工作人员朝着火场相反的方向奔去。看着不远处火光冲天的现场,郑春生甚至觉得,也许今天他将无法活着走出火场。
“完全一副海湾战争时焚烧油井的模样。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我想,难道说‘2012’提前来了吗?”
“大爆炸必然再发生”
10月24日的第二次爆炸,仍然是“人祸”。 公开的报道说,中石油工人在拆卸103号储油罐时,作业中的火星引爆了罐内残油。
爆炸再度造成了大恐慌,附近方圆几十里内的居民纷纷弃家出逃,公路上狼烟滚滚一片末世乱象,大连市出动了100多辆消防车到现场扑救,还出动了60多辆装满砂土的翻斗车才遏止了火情进一步恶化。
且不说2005年中石油“吉林化工爆炸”后,国家立即对中石油发出了整改命令,而中石油依然无动于衷,就拿这“第二次爆炸”来说,一些因“7·16”(第一次爆炸)而熟悉了新港库区油罐布局的专家就曾出示了“红牌警告”:库区的油罐布局过于密集,必须疏散!“事故池”、“远程供水系统”等一类的紧急救险系统不是没有,就是不够,库区因此而“如同悬在大连市头顶的定时核弹”,就像“靴子何时落下”——600万大连人日后的安全也就悬停在“下一次爆炸发生在何时”而已。
换句话说,以中石油目前对外界的态度而言,第三次、第四次乃至第N次的大爆炸逻辑上是必然再发生的。
令人诧异的是地方政府事后的“动静”:那就是几乎没有动静。
大连市政府曾在“7·16”救援中调动了诸如市海洋渔业局、环保局、公安局、消防大队、海洋渔业局及安监局等多个部门的力量,但事故过去之后,城市安全管理的话题就又被就此撂下了,从没有见到哪个部门被派来拆除民众身边的“不定时炸弹”。这一次化学罐又没炸、这一次没有漏油、这一次没有死人……是不是地方政府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事实上就“睡在火山口上”,一定要等到这一切真的发生了,才会意识到自己在城市安全管理上的渎职呢。
如果真这样,还是请他们再关注一下公开报道过的消防队员的现场回忆,以俾感受“大连在危急中”——
……巨量的原油从管线中喷出,流到哪儿,哪儿就是一片火海。消防员们赶到时,已形成了500多平方米的地面流淌火。此时,103号罐旁边的101至106 号,5个10万立方米储油罐,岌岌可危。103号罐东侧的原油泵房,已经身陷火海,与它一路之隔的南海罐区42号、37号两个10万立方米原油罐也受到威胁,再往北就是更可怕的危险化学品储罐群了。
所谓的“危险化学品”,最危险的无过于令人闻风丧胆的“PX项目”。
那是众所周知的“终极绝杀”,一旦被引爆,对600万大连人就是“秒杀”。
“想着也腿肚子打转。”一个又一个的消防队员强调说。
大连PX项目即大连福佳·大化石油化工有限公司70万吨PX芳烃项目,这个号称目前国内单系列规模最大的芳烃项目于2009年6月21日正式投产运营。此前一向低调推进的PX项目,正是在正式投产之后经媒体报道而被大连市民获知,随即引发大范围忧虑的。
福佳·大化芳烃项目由福佳集团和大化集团合资建设,占地面积51公顷。据称此项目年产值约260亿元,可纳税20亿元左右。2005年12月,该项目顺利通过国家发改委核准,并被列为“大连市政府六大重点工程”之一。
“最毒无过PX”——2007年厦门市民透过柔性的“誓死抵制”,迫使当地政府最终放弃PX项目,这被大连市民视为榜样。但大连人想不明白,如此“绝杀”的东西怎么就被“悄悄地”引到花园城市大连来了呢?
2009年7月24日,大连市环保局公开表示,福佳·大化PX项目采用DCS系统集中控制,对装置生产过程实施集中检测、显示、连锁、控制和报警。又称,福佳·大化PX项目储罐区严格按照《石油化工储运系统罐区设计规范》、《石油化工企业防火设计规范》进行设计和施工。厂区排水系统设置了三级防控体系,可确保各类物料不排入环境……
现场,火场,着火的滚滚原油在几十个储油罐之间流窜着,熏煨着PX、烘烤着PX、油炸着PX、炖煮着PX、煎熬着PX……
“地沟里的原油连续爆炸,井盖儿满天飞,也不知道它会落到哪儿!”负责看守化学危险品罐区的郑春生感到自己像闯进了雷区,只能护住头脸,跑“S”形躲避不期而至的井盖儿。
那一刻,他已经忘了PX。
“我看到一个井盖儿被炸得一半翻成了90度角。还有一块不知从哪儿炸来的铁皮,后来6个消防员才把它抬走。”指导员王国开说。此时,他发现燃烧的103号罐北侧外皮,软塌塌地折了下来。
21时左右,王国开正在全神贯注地与火魔搏斗时,忽然听见腰间的步话器传来大队长李永峰的叫喊声:“赶紧撤!”
“我们刚跑出去十几米远,身后的油泵房就爆炸了。”王国开和同组的战士们被强大的冲击波扔出三四米远。身后的不锈钢水枪、水炮统统化为灰烬。
“火从我们头上扑过去。差一步,我们都得‘化’了!新港消防队的一辆消防车就没抢出来,整个儿给熔化成铁疙瘩。多亏李大队让我们提前撤了!”提起这次最秒杀的爆炸,王国开至今心有余悸。
李永峰是怎么知道泵房要爆炸的呢?“油泵房里有大量的油,我忽然发现它的声音不对了,刺刺刺地响,火的颜色也不对了,原来是红色的,突然变蓝、变白了,而且管线来回乱跳,这就说明要爆炸了。”凭着丰富的经验,李永峰带战士们躲过了一劫。
此时,大火已经烧到创业路东边。郑春生发现,他负责的南海罐区42号和37号储油罐,保温层已经烧得脱落,剧毒的化学品罐区就在一步之遥。
PX罐一旦爆炸,不但在场的所有消防人员无一能够幸免,就是50公里之外的大连市区,也顷刻毁灭,那将是世界上最大的PX爆炸事故。
邀天之幸,PX罐还是没炸。
就在大连消防支队快扛不住时,距离大连最近的营口市公安消防支队8台消防车、42名消防官兵及时赶到。此后,辽宁省12个市和辽油、辽化的专职消防队,200多台消防车、1000多名官兵全数压到火场。泡沫有了,水有了,一阵狂射狂压,PX罐区保住了。
也许在中石油和地方当局的词典里没有“如果”。但谁敢保证大连每次都这么幸运?在600万大连人乃至全中国人的词典里,不可一日无“如果”啊!
一个阀门8万圈的背后
“一个阀门拧8万圈”的故事100天以来在大连被传说了无数遍。
我们无法品咂出,那是对英雄的赞美还是对中石油的讽刺。
一个阀门如果要拧上3小时、8万圈才能奏效,基本就像一支水笔必须摁上10分钟才能写成一个字,既是对人类工业技术的纵情恶搞,也是对人类智能进化的肆意嘲弄。
但这样荒谬而悲壮的事例硬是发生在火灾现场——
“管道里油气混杂,压力很大,火焰已经蹿到近百米高了!”眼前的一幕让消防部队指导员王国开惊呆了,入伍十多年来,这是他看到的最恐怖的现场。
进入火场的消防员们发现自己处在非常不利的地势。现场是北高南低、西高东低,在103号罐的东南角作战,是仰攻。火借风势已经蹿升至百米高,再加上从低往高喷射泡沫,消防员们更加乏力,喷射出去的泡沫如石沉大海。
原油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顺着3米多深、6米多宽的地下排污沟向海边流去。虽然,火灾现场距离海边还有1公里左右,但很快海面就成了火海。
油汩汩地往外喷涌,刚扑灭的火,转眼又被点燃。火场总指挥丛树印意识到,如果不切断原油泄漏的来路,大火将失控。关阀门,成为灭火的唯一出路。
油罐的阀门是电动的,当时罐区早已断电,无法电动关闭阀门。咨询了罐区技术人员之后,消防员们决定闯入火海手动关阀。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落到了大连消防支队特勤大队二中队指导员桑武身上。
“我知道,指挥员在下达这个指令时,心里也顶着巨大的压力。空中到处是炸飞的电缆、开关、阀门、窨井盖儿。在场的人无不明白,此去有去无回。”桑武事后说,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他看到总指挥流着眼泪问他们有没有困难、能不能完成任务,有没有需要交代的事儿,“我硬着头皮,只说了一句‘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这句话,3名勇士在一位技术人员带领下,一头冲进了火场,迅速找到了其中一个阀门。
油罐的阀门在罐体之外,类似一个方向盘,如果电动关门只要30秒就能关上。可桑武没想到,手动关门却关了3个小时。
“开始罐区技术人员说,顺时针拧,顶多半个小时就能4个阀门全部关上。”可桑武拧了十几分钟竟然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天呐,每拧80圈,螺丝才下去一扣,关一个阀门要拧8万圈。”桑武说,事后他才知道,那是“聋子的耳朵——架子”,从来就没人尝试过手动关阀,工作人员根本没有丝毫“手动”的经验。
“每个油罐有两个阀门,每关闭一个阀门需要转动45分钟。”桑武说,“当我们来到2号油罐时,我们能清楚地感觉到,大火已经进入了我们眼前不远处的输油管道,烈焰,距离阀门最多也就三五米远,火舌不断地卷过来。”面对绝境,未经过专业训练的企业技术人员吓得赶紧撤了出去,而桑武也对记者承认,其实他们3名攻坚队员内心也十分紧张害怕。只要爆炸,他们就是肉末
电光石火之间,记者却离奇地想到了“范跑跑”、想到了克拉玛依大火中的“让领导先走!”
“但是我们不能离开,我们是消防员,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桑武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职责所在”。也许,正是凭着这种对“职责”的信念,支撑着3名勇士在大火中硬顶下去。
“火场内部实在是太热了,感觉自己都要被烤熟了一样。”桑武说,“由于我们的防火服一点都不透气,所以刚开始衣服里全是汗水,流不出去。但到了后来,身上的汗水都被烤干了。人,已高度缺氧,全凭一股信念在支撑,要不然真想倒头就睡下了。”
烈火的炙烤下,2号罐与5号罐一共有4个阀门,3名勇士需要转动32万圈,才能把它们全部关闭。“一开始还行,但一个多小时后,两条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只能咬牙坚持。”桑武说,3个人的手掌都被磨出了水泡,很快这些水泡又被磨成血泡了,而阀门被火烤得滚烫,所以很快他们手上的伤口,泡上叠泡,再被阀门把血泡给烫平了……
3个小时的生死时速,6只手掌被烫得深度烧伤。一直到7月17日凌晨4时,4个阀门全部被关闭,3勇士才安全撤出。
于是,我们无从得知大连新港原油库区的设计者是怎样考虑火情的“可然发生率”的。
蛛网般密匝的输油管道上有着无数的开关阀门,主要的阀门都是电动的,正常情况下,用电来开关一道阀门,只需30秒。
那么,现在考量中石油原油储备库区设计者的初衷,就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们傲慢到只按“必然律”办事,如同相信“泰坦尼克”号永不沉没般地相信99个油罐永远没有意外永远没有火灾。
但这样又何以解释每个电动阀旁又配上了“每拧80圈,螺丝才下去一扣,关一个阀门要拧8万圈又45分钟”的“聋子耳朵”呢?
答案见经典电影《甲午风云》,见那一枚枚塞满黄沙的“穿甲弹”……
我们的追问
这是中石油的老套路了。它连一个最基本的道歉也没有给大连市人民就“潜水”了,大连市政府被推到了前台。从危机公关的角度,大连市政府还是相当成功的,消防部门不断宣传救灾的效率,海事部门不断宣传清污的力度,环保部门又组织力量驳斥“环境崩溃说”。
追责为何没有进行,亡羊为何没有补牢?
中石油是一艘“路数”不同寻常的国企航母。从2003年重庆开县井喷事故开始算起,几乎每过一两年都会有一次甚至几次震惊全国乃至世界的事故与它纠缠。此次发生在大连的“7·16”事故差一点就让美丽的大连万劫不复。可是,至今没听到肇事者向大连人民一声道歉,非但如此,肇事企业至今未有任何追责的通告。
很多问题至今让人疑惑不解,比如,根据国家安监总局以及公安部的通报,负责在输油过程中加入原油脱硫剂的两家公司——天津辉盛达石化技术有限公司与上海祥诚商品检验技术服务有限公司是事故的肇事者。
但这两家公司的资质令人生疑,首先是辉盛达,它的前身是大港辉达工贸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仅有50万元,做的是被当地人称为“骑驴”的倒买倒卖生意,2003年,大港辉达的老板张海军重新注册了辉盛达公司,注册资本变为800万元。但事发后,人们发现,在它的注册地址压根就找不到这家公司。
再看祥诚,它的注册资本仅有285万元,经营的范围也仅仅是为进出口商品检验鉴定以及相关的咨询服务。
蹊跷的是,中油燃料油公司却将在输油过程中添加原油脱硫剂的工程委托给了辉盛达,而辉盛达则安排了祥诚商检大连分公司在输油管道上进行现场作业。
中石油显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国家安监总局和公安部共同发布的事故通知指出,这次事故暴露出四大问题,包括原油接卸过程中管理混乱,有关部门接到暂停卸油作业的信息后,没有及时通知停止加剂(脱硫剂)作业,事故单位对承包商现场作业疏于管理,现场监护不力。
我们至今不知道这两家实力堪忧甚至不具备资质的公司是如何取得该工程项目的,是这次事故偶然委托的还是一贯的做法,而中石油为何没有发现或者发现后没有禁止这种做法。
“7·16”事故发生至今已过百日,外界仍在质疑辉盛达与祥诚商检取得添加脱硫剂的工程可能有“猫腻”,中石油有责任本应对公众作出解释,遗憾的是,它保持了一贯的缄默。
“7·16”事故的发生源于停止输油的信息没有及时通知到祥诚与辉盛达公司的作业人员,导致后者继续向管道中添加脱硫剂,从而引发燃爆。在这个过程中中石油担当了怎样的角色,该承担怎样的责任,它至今没有向外界说明。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人祸,被燃烧掉以及泄漏的原油给中石油带来了巨大的损失,但相比于事故给大连市海洋环境、渔业、旅游业等相关产业带来的影响相比,这个损失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中石油一开始就有推卸责任的嫌疑,在事故发生后,先有“外轮肇事”说,之后中石油集团公司副总经理廖永远曾在中石油集团公司安全环保工作会议上表示,这次事故属于承包商事故。
一方面是事故调查报告与追责行动迟迟不见公布,另一方面中石油却急着召开了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7·16”火灾事故抢险救援表彰大会,公司主要负责人及下属9个单位和197人分别被授予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称号。
真不知道这个企业是怎么想的,它不急着去查因追责、亡羊补牢,却忙着去将“坏事变为好事”。
面对外界潮起般的批评声,它继续高调缄默,反思与追责被抛至脑后,又有谁会从事故中吸取教训?
10月24日这天恰是“7·16”事故的百日祭,这天下午4点10分,中石油辽河油田建设集团在组织施工人员对“7·16”事故中发生大火的103罐体进行拆除作业时,由于中石油工人再次人为操作事故(电火花引爆),导致103罐内残留的石油再度发生爆炸。
这似乎是对中石油表彰会的回应,同样的地点,中石油再次“爆炸”,大连市出动了370名消防官兵、70余辆消防车最终在次日凌晨2点将大火扑灭,没有原油、污水流入海域,但爆炸造成的恐慌让附近居住的大连人心里的阴影再次加剧。二次火灾发生后,短时间内,附近的居民慌忙逃离,怨声载道。
什么样的原因可以让一家企业接二连三发生重大事故?“7·16”事故发生后,中石油集团总经理蒋洁敏在视察现场后曾表示,要认真接受教训,查找安全隐患,坚决遏制重特大事故的发生,绝不能被同一块石头绊倒。
遗憾的是中石油以接踵而至的两次事故回应了蒋总的“训诫”——9月7日,中石油抚顺石化公司石油三厂芳烃车间发生了一起火爆炸事故,这起事故同样没有引起中石油的警觉。
如此看来,中石油在辽宁两次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乃至发生N次事故也就不足为奇了。
国家安监总局的通报显示,“7·16”事故暴露了许多问题:事故单位对所加入原油脱硫剂的安全性可靠性没有进行科学论证,原油接卸过程中安全管理存在漏洞,港区内原油等危险化学品大型储罐集中布置等等。
早在2006年原环保总局的通报中,大连30万吨级原油码头项目港址变更项目,即被批评为“风险防范措施与风险应急预案不完善”,而中石油原油基地也被提示有很多风险敏感点。
然而,悲剧终究还是发生了。
教训不记,灾难不止。
为何没有建事故池?
除了那个让人错愕的人工花费3个小时,拧上8万圈才能关上的备用安全阀,记者获悉导致“7·16”事故中原油大量泄漏的原因还另有重大隐情——在事故处理过程中,发改委组织的石油储备库设计评审委员会发现,中石油大连原油储备基地缺少事故池的设计。
7月16日103罐发生火灾时,整个石油储备库区都面临着被引燃的危险。2005年11月13日,中石油天然气总公司吉林石化公司双苯厂发生爆炸,由于没有可储集污染物的地方,爆炸产生的污染物被直接排向松花江,造成松花江流域全面污染,直接影响了吉林、黑龙江两省沿岸城市的用水,甚至波及下游俄罗斯部分城市。
在吉林石化爆炸后,专家就在设计要求中明确写入在石油储备库区设计中,必须要有事故池的设计。如果中石油大连原油储备基地建有大型事故池,那么,事故中,泄漏的原油将可以得到临时储放,不至于影响库外环境。
遗憾的是,中石油大连原油储备基地迟迟不建事故池,一个已经证实的消息是,为了避免整个库区爆炸,引起更大后果,最后不得已通过防洪口将泄漏的原油排向了大海。
中石油大连原油储备基地为何没有建事故池?专业人士分析,一个容积5万立方米的事故池长125米、宽100米、深4米,超过一个国际标准足球场的大小。
在已有的报道中,我们看到专业人士的解释是,石油储备库的征地非常有限,由于事故池占地面积太大,常被建筑方省略,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庞然大物建设成本、维护成本都很巨大,而这样一个巨大的事故池,可能100年才能用上一次。
中国目前已经规划了多个石油储备地,未来的石油储备基地建设仍将大规模开展。“7·16”事故发生后,发改委组织的石油储备库设计评审委员会明确提出,依据《石油石化企业安全设计管理规范》,所有石油储备库都要设计事故池。而目前已经设计完成的石油储备库如果缺少事故池,或设计不符合要求都要求重新设计。
对于大连原油储备基地为何没有修建事故池,中石油方面至今没有对公众给予解答。
位居世界五百强之首的中石油是缺钱还是惜钱?
在安全管理上,它是过于自信还是过于麻木?
它留给了公众又一个不解之谜。
到底泄漏了多少原油?
原油泄漏量的准确评估事关事故应急处置与长期生态环境影响的评估,是今后海洋生态修复工作的重要依据,照理,储量10万立方米的103号油罐在事故发生前实际存储量多少,在事故发生后又大致泄漏了多少,作为库区的所有方中石油应该是心知肚明,最有发言权。
然而,中石油再一次“弃权”,它将发言权“让”给了大连市政府,而后者公布的泄漏量几经更改,最初是说800吨,后增加到1500吨,最后又变为3000吨。8月1日《科技日报》报道,截至7月29日,大连市海洋与渔业局回收海上溢油9584.55吨,连同海洋局调集的中海油,共回收海上溢油计11227吨,占整个海上溢油回收总量的92%。
这是迄今为止外界知道的泄漏量最大的数据说法,由于中石油的缄默,泄漏量居然最终变为了一个谜,大连官方曾公开表示,共出动船只1258艘,其中专业船只40艘,渔船1218艘,每船每天40多桶,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此次清污工作。如果按1200艘渔船(实际动用船数又有3000艘一说)、回收时间为10天来计算,一共应收集6万吨油。
中国环保燃油集团有限公司负责在大连测量污染区域范围的清理项目办执行总监徐俊杰介绍,中环油测量最少5万吨乃至10万吨原油入海,否则不可能造成如此巨大的灾难。
徐的推测与绿色和平组织的评估相吻,7月26日,美国阿拉斯加大学海洋保护专家理查德·斯坦纳受国际环保组织——绿色和平委托,前往大连进行独立评估,他说就是过去10天至少已经回收了6万吨原油。
对于原油实际泄漏量,地方政府与中石油都三缄其口,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政府官员抱怨,作为政府部门,他们其实也不知道原油到底泄漏了多少,“肯定不止目前公布的数据,你们应该去问中石油”。
“7·16”事故最终造成大连受污染海域约430平方公里,其中重度污染海域约为12平方公里,一般污染海域约为52平方公里。7月30日,国家海洋局副局长陈连增在大连召开的一次溢油应急会议上指出,重点区域的监测、清理,海洋生态评估和科学修复,将成为今后的工作重点。他坦言,爆炸事件对大连海洋生态的影响将是“长期的,不可低估”。
陈连增的这番话印证了环保专家的普遍担忧,原油泄漏污染治理,根本就不是短期内就能消除的,这个现实,并不是说大连市政府说一句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就能掩盖的。
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研究员赵章元表示,这次事故给大连污染海域造成的生态危害,“可能持续10年左右”。石油所含的苯和甲苯等有毒化合物进入了食物链,从低等的藻类到高等哺乳动物,无一能幸免。
1989年3月24日发生的美国阿拉斯加石油泄漏事故,导致该地区一度繁盛的鲱鱼产业在4年后彻底一蹶不振,事故过去20多年,对海洋环境的影响至今还没有完全消除。
“7·16”事故污染海域,数百吨的化学清油剂是否会造成二次污染,以及在清理过程中,工作人员长期暴露在重污染的环境下,石油中含有的有毒致癌物质多环芳烃会否对人体造成进一步的伤害?
中石油对包括泄漏量在内的这些问题一律避而不谈,这很容易让人对其动机生疑,中石油是否在刻意隐瞒泄漏量,从而逃避行政追责、司法追责、舆论压力与环保追责?
修复原油造成的海洋污染,是一个长期而复杂的过程。
中石油的表现让人担心它会否在今后数年的修复过程中真正有所担当?
会否再次“鲶鱼抽身”?
媒体此前曾有披露,中石油内部有一个特别的规定,对于重大政治性事件、重大群体性突发事件,一般不对外发布信息。中石油在“7·16”事故以及此前一系列重大事故中的危机公关表现也似乎验证了这个消息的可靠性。
“7·16”事故发生后,中石油首先将事故应急处置推给了大连市政府,后在赔偿问题上迟迟不表态,在大连市政府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中石油连续缺席,在公开的报道中,中石油屡屡“失声”……
中石油每次发生事故,人们总是见到,先由一名副总到达现场,“一把手”总是姗姗来迟,有熟悉中石油危机公关“路数”的内部人士说,这是因为他们将危机公关划分为两类:一类是媒体和公众,另一类是政府,“一把手”在公众面前的迟到只是因为有更重要的公关要去做。
“7·16”事件发生后,据说中石油的高层曾经拜会大连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双方谈妥了赔偿方案,但这个消息至今没有得到证实,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中石油倾向于拿一定数额“表示一下”,让大连市政府出面赔偿渔民损失,然后公司以扩大投资、增加项目等途径来“补偿”大连。
这是否是个老套路?它连一个最基本的道歉也没有给大连市人民就“潜水”了,地方政府被推到了前台。从危机公关的角度,地方政府还是相当成功的,消防部门不断宣传救灾的效率,海事部门不断宣传清污的力度,环保部门又组织力量驳斥“环境崩溃说”。
尽管大连市旅游局宣称大连的旅游一切正常,市旅游局没有接到退团的报告,大连市海洋与渔业局局长也请大家放心食用大连水产品,并且承诺如果出现问题,他们将承担责任。但是,来自金石滩旅游相关产业惨淡经营的抱怨声以及大连湾上成堆的贝壳尸体、充满石油味的牡蛎肉是对上述主管部门最真实的回击。
地方政府可以在事发两周后就宣称受污染海域水质已经达到“国标”,清污工作也取得了“重大成果”与“决定性的胜利”,但这改变不了泄漏原油事件对于生态环境长久影响的事实。
“7·16”事故发生至今3个多月,大连市至今没有公布来自旅游、渔业、环保等多个领域的损失,大连市旅游局的王处长曾表示,旅游业整体损失超过10亿元业不为过。至于清污费,保守估计也有10亿之巨,渔业以及环境长久的损失更是不可估量,所有的损失从法理上讲当然应该是中石油来承担。但中石油与大连目前确实存在政治与政策两个层面的博弈,因此倒霉的渔民被逼上访。
王处长说,旅游业的损失是由中石油来埋单还是由地方政府埋单,一切皆有可能,但无论哪种方式,都不可能把损失的窟窿彻底堵上。接受本刊采访的大连市诸多官员要么缄默,要么不肯透露姓名,但言语中暗藏的抱怨很明显:我们已经熟知“他们的‘路数’”。
最新的报表显示,中石油前三季度已净赚千亿元,超过了去年一年的盈利,而且,油价还在提升,它还将继续暴利。国家安监总局与公安部的通告已经明确了中石油在此次事故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这家位居世界五百强之首的巨无霸却至今没有拿出令人信服的担责姿态。
中石油只字不提给国家和民众造成了多少损失,以及如何赔偿、如何追责,面对渔民上访,它又推给了地方。
不得不提英国石油公司(BP)在墨西哥湾漏油事件中的表现,据BP称,截至8月7日,共收到提交的索赔案约14.5万宗,已对其中10.39万宗索赔申请进行了偿付。两天后,美国司法部和BP共同宣布,双方已谈妥共计200亿美元的墨西哥湾漏油赔偿基金的方案。BP已向该基金注入了首期30亿美元资金,向在墨西哥湾漏油事件中的受害人和受害企业提供赔偿,将一直持续到2013年。
中石油的企业社会责任形象与其世界500强的地位是否相配,舆论现在很担心它又一次“鲶鱼抽身”。
“鲶鱼”已习惯了自己的做派。2005年,中石油吉林石化分公司双苯厂爆炸事故,造成8人死亡,60人受伤,100多吨致癌物质流入松花江,黑龙江省水产局统计,渔业一项损失就高达18亿元。国家环保总局局长解振华因对松花江污染事件负有责任而引咎辞职。吉化责任追究前夕,吉林市副市长王伟自杀身亡。国家环保总局作出了行政处罚,对中石油吉林石化分公司处以100万元的罚款。此后,中石油只字不提赔偿二字,仅拿出区区500万元“捐赠”给当地政府,帮助吉林治理污染。
今年年初,陕西省华县中石油地下输油管道发生泄漏,100多吨柴油泄入渭河,事故原因被初步确定为第三方施工破坏,因此中石油至今未谈赔偿二字。
根据《刑法》、《水污染防治法》、《侵权责任法》,肇事企业为重大污染事件埋单都是天经地义的。但奇了怪了,在中国目前的体制下,总有企业就是不能变为普通的被告被民众推上法庭。
大连市已经陷入了是替央企说法还是替百姓说话的舆论困境;面对庞大的国企航母,民众更是乏力。
这是一场实力严重不对称的角力,中石油依靠垄断成为航母,却拒不承担企业应有的社会责任。
中石油不缺钱。
缺什么?
索赔门——不对称的角力
当地一位不愿具名的律师分析称,最终赔偿如何确定,更多要看辽宁省、大连市能否形成合力,与中石油完成政策和政治两个层面的博弈,而非渔民上访。
最新消息:10月25日,大连金州新区海洋与渔业局下发了《关于开展7·16事故污染海域养殖生产等合法性和真实性认定工作的通知》的文件,标志着“7·16”事故发生3个多月后,损害评估与赔偿事宜初步拉开帷幕。
为保证大连市“7·16”事故污染损失评估补偿工作的顺利进行,这份文件针对“7·16”事故污染海域养殖、育苗、加工、捕捞生产的合法性和真实性认定工作作出了具体规定。记者看到,这份文件明确了有关生产合法性和真实性的认定标准以及认定程序,具体为,业主自行申报、村委会调查初审、街道办事处核查复审、区海洋与渔业局抽查认定。
“各街道、各单位要严肃对待调查认定工作,不能敷衍了事,不能放弃审核,要坚决杜绝弄虚作假、徇私舞弊的行为发生,对弄虚作假的生产业户,一经查实取消补偿资格,涉及违法问题移交司法机关处理。”
通知还要求,相关单位在工作中不能推诿扯皮、不能回避矛盾、不能搁置问题、不能拖延工作,全区务必保证在10月31日前按时完成调查认定任务,按时交送经公示及村、街道签字盖章后的认定明细表。
“我认为养殖户的持续上访以及舆论的压力,让相关部门在损害评估与赔偿工作上的态度开始转为积极,尤其是10月24日,中石油大连国际储运有限公司原油储备基地103号油罐的再次爆炸给中石油以及大连市带来了很大压力。”拿到这份通知,金石滩河咀子村村委会主任邵德善百感交集。
63岁的邵德善是大连湾边一个普通的村官,有着40多年的渔民经历,此前一向以为了老百姓的利益敢于在各级部门面前“开炮”而深得民心。老邵为人耿直,不肯说假话,此前曾多次反映“村官权力过大”、“村官监督机制不够”,并主动要求自己的工资必须由村民对其工作成绩公开评估后决定。
“7·16”事故导致河咀子村所在的海域严重污染,海洋养殖、育苗、加工、捕捞等产业损失惨重,甚至可以说是遭遇灭顶之灾,邵德善也因此成为了村民的维权代表。
除河咀子村,大连金石滩大李家街道的正明寺村,金石滩街道的龙山村、葡萄沟村、满家滩村,董家沟街道的煤窑村等地将近2000户村民,都成了此次污染事件的受害群体。
“我们面临的是一场不对称的、实力相差悬殊的维权抗争。”邵德善感叹。
渔民损失过亿
11月1日下午,金石滩海域,望着世代赖以生存的大海,邵德善眉头紧锁,他的脚下,裸露的岩石上虽然没有了大块的原油,但依旧黑灰一片,踩上去脚底直打滑,“以前,岸线石崖都是一溜望不到边的金黄色,阳光下,这片金光灿烂的海湾真是很美。”他带着记者来到一处“油污死角”,那里仍有没清理干净的石油,“可不能用手捞,有毒的”。
停在滩涂上的渔船仍旧可以看到黑色的石油痕迹,由于石油的腐蚀,渔船上的油漆脱落,一些渔民不得不重新斥资油漆。黑漆漆的缆绳已经不能用了,与缆绳一起扔在岸边的还有大批手套、雨靴,同样沾满了已经固化的石油,因为无法清洗,渔民们只得放弃。
“往日生机勃勃的海湾,现在已经是藻类、贝壳的坟场。”邵德善指着岩石下的藻类说,“原本它们都是褐绿色的,现在都成死灰色,死了。”他背后的海滩边是一座堆积了近20米高的贝壳山,“都是7·16事故后死掉的贝类。”
远处,可以看到零星几艘渔船仍在海面作业,早已没有了往日繁忙的景象,“事故发生后,政府派了专业人员每天在这里洒化学剂,我们也不知道会不会造成二次污染”。
河咀子村共有村民730人,全都是靠海吃饭,老邵介绍,该村海下养殖面积高达2万亩,海面养殖面积因为近年来被征走了一大部分,仅剩2000亩左右,养殖的水产品主要有牡蛎、夏夷贝、港湾贝、海参、海带、裙带菜等,去年全村产值达到8000万元。
“去年全村海洋养殖集体部分收益500万元,每户村民可以分到两三万元,加上村民自己的养殖收益部分,20%左右的村民年收入可以达到30万元以上,另有10户左右年收入可以过百万元。”
因此,河咀子村成为大连湾远近闻名的先进村,村民生活富足。“但这一切都被三个月前的那场爆炸摧毁了。”邵德善心痛地告诉记者。
他记得7月16日傍晚的雾很大,因此站在河咀子村看不到几十公里外大连新港的冲天大火。
渔民们从新闻中获悉那里发生了一场国内从未有过的特大火灾,“我们惴惴不安,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我们”。
7月18日清晨,巡海的村民跑来告诉老邵,“天啊,整个海面黑污污一片,都是石油,最厚的油块有20多厘米,邻村的大型油块,有深达1米的!海滩、礁石都被原油覆盖了。”
邵德善回忆,村民们心急如焚,不断向上反映,一天后,大连市政府开始组织捞油,最初大连市政府提出一个村提供20条渔船出海捞油,一条船一天的奖励是1000元,但这个措施激励效果不大,最后不得不将奖励提升至每桶300元。
“重奖之下必有勇夫!”邵德善说,捞油确实成为村民们那一段时间的“发财路”,包括河咀子村在内的大连湾的所有渔村都加入了捞油的行列,海面上捞油的船只密密麻麻,多达几千条。
“连一些大学生、市民、商贩都加入进来。”因为奖励丰厚,捞油的百姓竞争激烈,甚至为了争夺海面发生冲突。
一条船出海捞油需要配备三人,一人开船、一人捞油、一人割油,“原油没那么容易捞,凝固的,一捞后面连着一大块,抱都抱不动,因此必须专门配一个人将捞起来的油块割断。”老邵说。
男人们在海里捞油,女人们也不能闲着,她们在岸边守着自家捞上来的“宝贝”,以免被人偷走。
河咀子村一共出动了20条渔船、60个村民出海捞油,“石油是有毒的,但我们没有听到来自任何政府部门的提醒,大多数人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就徒手下海了。”
邵德善回忆:“油是徒手捞上来的,有些人干脆赤膊上阵,从海里出来的人一点不夸张地说,就像个鬼一样,只有牙齿是白的。”
一桶油大约在100斤左右,老邵说,那一阵大连的桶都卖疯了,原来二三十元的桶最后卖到甚至高达80元一个,“也有素质不高的渔民弄虚作假,将水、海藻掺杂在里面。”
河咀子村一条船最多一天可以捞140桶原油,捞上来后运到专门的收集地点,10天时间,该村一共捞了16000多桶油,如果全部兑现,河咀子村可以拿到500万元的捞油奖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些村民连命都不要了,身上沾满石油,根本没法清洗,有人用汽油、豆油、肥皂洗,甚至用香蕉水。”
村民们事先并没有被告知原油的毒害,因此在毫无防备措施下,捞油的村民大多出现了蜕皮迹象,伤口处开始溃烂。坊间传闻有不少人捞油时坠入大海,但并没有得到官方证实,目前唯一得到证实因捞油发生意外、坠海身亡的村民只有庙上村的村民崔占友。
35岁的崔占友7月27日和五舅高胜宝同驾一条渔船出海捞油,晚上7点多突然遭遇大浪,船被打翻后崔占友失踪。高胜宝说他也从没在报道上看到任何关于原油对人体的危害。
除了渔船,大连湾海面上当时还有政府部门组织的大量专业捞油队,十多天后,海面上的原油块已经基本被打捞上岸,但海面上仍然有一层明显的油污。
“专业清理队伍开始洒化学物质进一步消油。”当捞油工作告一段落后,河咀子村的村民们这才开始得空清查养殖损失。
邵德善痛心地介绍,“损失惨重啊!惨不忍睹!原油泄漏到海面的当天,滩涂上就看到大量海洋生物的尸体。蚬子当时就死了,扇贝死了至少六成,海蒿草两周内逐渐死光……”邵德善说,牡蛎死的不多,但问题是,幸存下来的海产品捞起来一闻都是石油味,“不敢卖,卖给谁?!有人吃了,马上拉肚子!”
11月,往年都是河咀子村海参出货的高峰期,每年可以对外供应30万斤左右,但今年已经没有一分进账。
老邵说,往年10月20日,农历霜降左右,海岸边便可以看见成片的小海参冒出来,但今年,一个也没有看到。
至今,海蜇也一只都没有看到。
蚬子绝收了!扇贝绝收了!海参绝收了!海蜇绝收了!“去年全村海洋养殖集体经济部分8000万元左右,这都是有据可查的,今年一分钱也捞不着了。”
老邵说,加上村民的损失部分,全村因“7·16”事故经济损失不下1亿元。
出口大量退单
河咀子村是距离“7·16”事故发生地最近、受污染程度最严重也是损失最为严重的一个村,由于原油泄漏造成海域大面积污染,金石滩附近的近300家水产养殖加工企业也损失惨重,陷入困境。
走进金石滩金港水产开发服务有限公司,惨淡的景象一如其他企业——工人们或晒着太阳、修补着渔船或打牌、聊天,无所事事。
而往年的这个季节正是日本、韩国等客户向这些企业订购裙带菜的高峰,以金港水产开发服务有限公司为例,仅海面养殖面积就高达4000亩,主要养殖裙带菜、海参、海带。
“7·16”事故发生后,日本客户明确表示取消所有订单,这让总经理高殿东一筹莫展,因为像他这样的养殖户,一年的养殖收入就在千万元左右,其中成本投入就占据了七成以上。
7月过后正是裙带菜、海带育苗的关键时刻,至来年5月便有收获,大连湾也是全球最大的裙带菜供应基地,全球70%以上的裙带菜来自这里。
原油泄漏事故发生后,绝大部分裙带菜幼苗枯萎死亡,在金石滩,一些养殖户迫于生计,眼下正在从外地购进裙带菜、海带幼苗重新种植。“但问题是,一方面清油过程中洒入了大量化学物质,另一方面,仍有不少原油沉入海底,海外市场必然会退单。”高殿东说。
邵德善也担心,重新种下去的裙带菜、海带,来年收获,产品质量、收成以及销售如何,谁都没底。“国际上对此类产品的质量检验非常严格,受到污染的话肯定卖不出去。种也不是,不种也是,政府部门、专家至今没有给出一个指导意见!”邵德善有些不满。
金石滩葡萄沟村养殖场的经理纪昌发也表示漏油事故给该养殖场造成了很大影响。按照平常的情况,每年9月份公司都能接到大量的订单,今年却连一个订单也没有。这家企业主要经营的也是海带与裙带菜的加工,60%销往日本,余下内销。
记者走访了多家养殖场,情形大致相似,大多数企业出于来年销路的担忧,干脆放假,工人们将浮筏等拉上海面堆积起来。
令这些企业不满的是,事发至今,没有部门来专门调查登记他们的损失情况,一些有法律意识的企业在事故发生后就录像取证,但他们大多对诉讼前景不抱乐观。
大连天正水产有限公司是事发至今唯一一家提起诉讼的受害企业,该公司主要养殖河豚鱼等名贵水产,出口日本。但“7·16”事故发生后,已遭日方退订货三次,损失近亿元。事故发生后不几日,该公司就一纸诉状递交到了大连海事法院,但地方政府很快找到他们,希望他们撤诉,大连海事法院也不受理该公司的诉讼。
这个消息传开后,在养殖企业与渔民中炸开了锅,对于索赔前景大家更是担忧。
2005年4月7日,大连新港曾发生过一起原油泄漏事故,载有12万吨原油的葡萄牙籍“阿提哥”号油轮,准备在大连新港到岸卸驳时,由于引航员的过失,导致触礁搁浅,油轮底部破损,发生原油泄漏。浮在海面的原油顺风漂向大连开发区沿海6个乡镇、街道几十公里的海岸线,共220平方公里的养殖海域被原油污染。
邵德善回忆,无论是污染面积、程度还是损失都比不上“7·16事故”,2005年的这场事故发生后,大连市政府在第一时间帮助渔民取证,进行损失评估咨询工作,还邀请辽宁省竞业律师事务所作为政府法律顾问参与事故处理。当时大连海事法院临时借用大连开发区法院的审判大庭作为临时收案庭,百姓们在律师的带领下来到法院办理立案手续。法院共立案117件,总标的额达11.6亿元。其后,大连市海洋与渔业局代表国家向“阿提哥”号提起海洋生态损失赔偿诉讼。
最终,除大连市海洋与渔业局代表国家提出的海洋生态损失赔偿仍在等待判决,这场原告达117人、索赔总额11.6亿元的海洋索赔官司以大多数当事人满意的结果调解结案。
但此次“7·16”事故发生后,地方政府的表现却与上次有着天壤之别,邵德善与高殿东等人都表示没有政府的支持,无论是企业、村委还是个人都无法与中石油抗争。
与河咀子村、金港水产开发服务有限公司一样面临索赔困境的还有遭受重创的旅游业。
一面环山、三面环海的金石滩本是大连最负盛名的度假胜地,拥有全国15个健康型海水浴场之一的金石海滨浴场,旅游旺季每天吸引数以万计的游客。
每年夏季正是大连海滩旅游度假的高峰期,以金石海滨浴场为例,以往每天能迎来四五万人次游客,人山人海,在海里游泳的游客被当地人形容为多得像“下饺子”。
但漏油事故发生后,大量旅游团取消或者改道,浴场以及场内外的烧烤店、帐篷点,每天甚至为能否开张犯愁。
尽管8月初油污清理完后,该浴场附近的水质达到了二级水质标准,海滩的沙子也换了一遍,大连市的部分领导为了重新树立外界对该市旅游的信心,还专门在检查工作时来这个浴场游了泳,但这并没有打消游客的顾虑。
工作人员介绍,即便有游客来了也不敢下水,“水看起来清澈,但游一会上岸发现毛孔里都是黑的。”
大连的旅游具有明显的季节性,黄金季节是7、8、9三个月,因此导致这些旅游景点损失惨重,金石滩这家浴场的损失估计就过千万元。
受旅游萧条的影响,金石滩一带的餐厅、露营地都受到了极大影响,黄金海岸国际汽车露营地今年上半年特意做了扩建,从原先的12幢别墅扩展到了20幢,最多容纳12人的别墅租金每日6000元。但事故发生后,露营地尴尬地发现,200多间客房几乎没什么人来。
在河咀子村附近的一些渔民参观干脆关门歇业,但旅游景区内花了数万元租金的摊贩却进退两难。
无论是河咀子村还是养殖企业,或者是旅游、餐饮企业都反映事故发生后一直没有人与他们仔细探讨赔偿问题。
损失惨重的海产养殖加工企业在事故发生后与河咀子村的村民一样,也加入了捞油的队伍,一些企业甚至在政府的承诺下,垫资数百万元组织船队、人员捞油。
但他们大多反映,300元一桶的捞油费至今只兑现了一部分,焦虑是这些受害者的普遍状态。
“心都凉了!”邵德善说。
一方面中石油在事故发生后不仅没有向公众表示道歉,在赔偿问题上也迟迟不肯表态,另一方面,大连市海洋与渔业局等部门也迟迟不出面。
养殖户们还发现,大连市所有的律师事务所也仿佛在一夜间一律失声,没有律师肯接手与此次事故相关的案子。
“有一种无路可走、无处诉苦的凄凉。”邵德善哀叹。
被逼上访
8月4日,大连市相关部门通知要在金石滩海域征海用于开发建设,这个通知让河咀子村的村民们坐不住了,“赔偿至今未谈,却急着征海,还管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了?政府到底是为百姓说话还是为中石油说话?!”性格耿直的邵德善火了,他带着村民们找到了中石油大连分公司,想问一问中石油对渔民的损失到底赔偿还是不赔偿,但后者说他们找错地方了,让他们去中石油国际仓储有限公司,于是老邵一行又来到了仓储公司。
“保安不让进门,我们在门口从早上9点等到中午12点,中石油就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见我们,还叫来了警察。”邵德善回忆。无奈之下,村民们只好打道回府,第二天,四五百名村民在邵德善的带领下去了中石油国际仓储有限公司所在的大连保税区管委会信访办。
按照信访办的要求,村民们选出了5名代表,在他们的见证下,信访办将信访情况传真给大连市政府。“市政府第二天就给了答案,说这事不归保税区管,因为我们受灾的人是在开发区。”
8月23日,连同河咀子村在内的其他几个受灾村一共组织了1000多人来到大连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信访局工作人员表示,信访局正向上级领导汇报,“请示由谁来接待”;并要求养殖户选出代表。
信访结果仍然不能让老邵满意,他生气地告诉记者,“我们又是坐了一上午,没有一个领导出来见我们,出来见我们的人说了不算,说了算的又不出来见我们。”无奈之下,村民们又将信访材料通过网络反映至辽宁省信访局,但同样没有回音。
僵持数小时后,在警方警戒和劝阻下,养殖户们散去。警方也开始找有影响力的养殖大户谈话。大连市公安局经济技术开发区分局开具的一份《维护信访秩序告知书》(下称“告知书”),要求多人走访需推选代表,且代表人数不得超过5人,还提出警告:“经劝阻、批评和教育无效的,由公安机关予以警告、训诫或者制止;违反集会游行示威的法律、行政法规,或者构成违反治安管理行为的,由公安机关依法采取必要的现场处置措施……”
“吓唬我们。”邵德善苦笑,“我们要求的也只是一个赔偿办法,成立一个由村民参与的污染损失评估专案小组,由相关部门的专家牵头,制定一个方案。”
“没有办法了,只有上访。”邵德善说。8月26日,近千名养殖户集体赴京上访的计划被当地警方打断,之后,他们“分次、分批”再次赴京。
9月1日傍晚,邵德善与另三个村民在大连火车站碰头,准备连夜乘车前往北京,他们以“去北京旅游”为由摆脱了金石滩街道工作人员的阻挠上了火车。一夜的长途跋涉,9月2日清晨,他们刚出火车站就被有关人员带到了该市驻京办。
“驻京办的主任说,自己家的事情到自己家说。”邵德善回忆,驻京办让他们一起去找中石油,“因为村委会去找中石油和大连市政府去性质不一样”。
中石油信访处一名叫陆海军(音)的处长告诉邵德善:“这次事故无论谁的责任,赔偿的钱都是中石油出,但地方政府必须拿出一个合理合法的依据,有多大损失我们就赔偿多少,没有多少折扣可打。”
邵德善回答:这个态度很好,但我们俩都是球员,我们谁说了都不算,必须找一个裁判,裁判就是专家。”
他的这个态度得到了中石油与大连市驻京办的认可,但中石油不肯给邵德善一行出具书面答复,理由是,中石油在各地出事都是按照地方政府出办法、中石油出钱的处理惯例进行的。
邵德善觉得自己是代表村民来北京的,得不到任何书面答复回去无法跟村民交代,因此坚持要中石油出具书面材料。
双方僵持不下,驻京办答应给老邵出材料,证明陆海军有上述表态,但是回到驻京办后,驻京办主任又变卦了,不肯出具证明材料。
无奈之下,老邵要求对方将上访内容汇报大连市政府,“我给了他们一周时间,否则继续上访”。
此次上访无果而终,老邵他们的上访最终成为了“北京一日游”,临走,他提醒驻京办,此次上访是被逼的,因为在大连走了多少程序都没有人理会村民们的诉求。
“我们不想上访!”
9月2日夜,邵德善一行4人踏上了回大连的列车,8天后,大连市政府出台了文件,明确由大连市海洋与渔业局牵头,组织农业部、辽宁省、大连市的专家专门调研处理村民损失事项。大连市海洋渔业局起草了一份文件,提出在调查、摸底、核实之后,预计11月中旬将初步拿出赔偿办法,经公示后,最终进行赔偿。
9月12日,金石滩街道办向邵德善宣读了这个文件,老邵觉得这可以算是对上访的一个积极回应。“我提出应该把这个文件给信访办,让再来上访的村民看到,这样村民们就不会去北京了。”
金石滩街道办回答:难道村支书、村长不代表最基层吗?老邵急了,反问:“你以为现在的村长、村支书在群众中还有什么威信?!”
不幸被老邵言中,河咀子村等村村民根本不信大连市政府有什么积极的态度,9月13日,40多个村民又集体赴京上访。
邵德善又急了,“我看到了文件,我必须要劝回村民”。于是他又追到了北京,找到村民们后,他拨通了大连市驻京办主任的电话,对方正急着寻找这些上访村民。邵德善让对方赶紧将9月12日的文件带来。
在驻京办宣读了文件并表态政府肯定会积极处置后,40多个上访户随邵德善回到大连。
心始终悬着
大连市海洋渔业局副局长栾玉瑄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现在对渔民的赔偿分两块进行,一是对当时在海上清理油污的渔民进行补偿,现在补偿已经全部到位;其次就是对水产养殖户的补偿,现在正在进行调查,将按照加工、底播等类别进行分行业摸底、核实,对此专门请了5名专家做相关工作,尽力达到公开、公平、公正。
当地一位不愿具名的律师分析称,最终赔偿如何确定,更多要看辽宁省、大连市能否形成合力,与中石油完成政策和政治两个层面的博弈,而非渔民上访。
记者获悉,在爆炸案发生两周后,中石油高层领导曾拜会大连市领导,据说已经达成赔偿方案,中石油事实上已经认了,他们肯定会赔偿。但该消息并未得到官方证实。
“我这个人一向敢于犯上,直言不讳,不怕得罪人。”老邵对中石油此前的傲慢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中石油不研究如何赔偿老百姓,却急于开表彰会,老百姓看到这个报道都大骂。哪里来的功劳?你中石油在表彰什么?影响太坏了!”
他说,当地政府此前的不作为也是导致村民上访的重要原因,“我们深知污染损失评估过程的复杂和繁琐,我们只是要你能拿出赔偿办法甚至表个态就行,但是各个部门用搪塞回应我们,这让老百姓如何接受?”
他认为老百姓上访之前,对大连市政府有意见是有理由的,“9月2日后我认为政府在积极处理问题”。
10月25日,大连市金州新区海洋与渔业局下发的《关于开展7·16事故污染海域养殖生产等合法性和真实性认定工作的通知》的文件,让邵德善总算看到了一丝希望。“政府部门早一点拿出积极的态度多好!”尽管目前赔偿标准还没有出台,但他认为赔偿标准在大局上应该不会争议太大。
“我听到管委会说,有些村民狮子大开口,我承认难免有个别村民素质不高,但总体而言,政府从感情上应该同情、信任村民,不能再制造对立情绪。比如我们村,损失1亿元左右,不是信口开河,是有据可查的!”
他告诉记者,上面就浮筏养殖曾来征询过他的意见,“我认为赔偿方案,一年一亩不能低于5000元,我的依据是,以最不值钱的海带为例,亩产1.5万斤以上,好年景0.45元一斤,差年景0.2元一斤,平均0.35元一斤差不多。”
河咀子村的村民必然还将靠海吃饭,村民们看到有报道说沉到海底的原油8年、10年都降解不了,因此很担心此次事故的长期影响,并希望政府部门在赔偿时将此考虑进去。
对于赔偿的年限,邵德善认为应该由专家评估后决定,但是他认为最低不能低于4年,因为海参、鲍鱼的生长周期是4年,今年没有了,意味着今后4年都没有收成。“至于专家,必须是老百姓认可的有资质的。”老邵说,他虽然不是专家,但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也可以算是一个民间专家。“我是一个公正的人,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河咀子村所在海域附近,11月1日下午,老邵看到仍有渔民下海将已经大部分濒死的扇贝捞上岸。20多个主要来自东北地区的妇女坐在海滩上,在寒冷的海风中挖扇贝丁,她们的工钱是5元一斤,养殖主再将这些扇贝丁以16元一斤的价格卖到外地。
“他们当然不会说产自大连,这种扇贝丁其实不能吃。”老邵介绍,个别养殖户确实有投机行为,扇贝笼挂在海底,上面一层捞上来至今仍有石油味道,下面的吃不出味道,他们就捞起来加工销往外地。
“人吃了会拉肚子的,还有海鱼,海表鱼是不能吃了,中层海鱼,老百姓把头尾剁了再吃。”他认为这是政府的失职,应该立即下通知,禁止食用、贩卖。
谈起未来,老邵说有着太多的不确定。
他不知道村民们何时才能拿到赔偿款。
他也不知道曾经碧清湛蓝的大连湾要经过多少年才能彻底走出“7·16”事故的阴影。
谈起中石油百日内在大连湾的两次爆炸,邵德善连连摇头:不应该啊!不应该!
“我们的心可能从此注定将始终悬着!”
主笔絮语
掷笔撤案,心情异常地复杂。
中石油无疑是国家重大战略的参与者、执行者、贡献者,但也是一头尴尬的体制所产生的“非企业非政府”的骡子。
它可以庞大到一掷千金,也可以庞大到一毛不拔;可以强大到只听从一个声音,也可以强大到谁也不听。
这里,它是一个象征。
当年价格双轨。政府定价一条轨,市场定价一条轨;当下行业双轨。政府垄断一些行业,市场开放一些行业。
主说了,鱼和熊掌可以兼得。
比之于腾讯与360,主说了,不能兼容也得兼容,哪怕电脑“蓝屏”。
大连“7·16”爆炸漏油事故至今超过3个月了,中石油才期期艾艾地拿出一个“赔偿纲要”,细则还待猴年马月,肥的拖瘦,瘦的拖死,而此前他们竭尽全力的,就是压制受损企业和养殖户上访,就是关闭法院起诉的通道。
根据7月1日起施行的《侵权责任法》,造成污染的责任人应当以停止侵害、排除妨碍、消除危险、恢复原状和赔偿损失等方式,全方位承担侵权责任。
但,当渔民与巨无霸央企之间出现力量“天量悬殊”的博弈,当央企与地方政府的“经济发展主义”暗通款曲,法律的天平便告“滑牙”。
一位叮嘱我们“千万不能暴其姓名”的大连高层说,地方政府的抗争“实在已竭尽全力”,但他们接到了肇事者的“最后告示”:一定要怎么样、怎么样的,他们就走!
走人?!那怎么可以!“世界500强之首”太强大了。最终,胜负与成败当然取决于GDP,而不取决于公理与正义。
同样的知情人士透露,重大事故发生后,肇事企业内部的思路是,公司拿点钱“表示一下”,让地方政府出面赔偿渔民损失,日后公司将以扩大投资、增加项目等途径“补偿”大连。
倘果真如此,则交易结束。百姓权益和环境保护在“经济发展”面前只是一枚筹码而已。
而我们的“最后赠言”是:当中石油继续高踞世界首座时,有谁希望听到国际社会訾议纷纷,说中国某些央企是以对本国人民严重侵害的方式来累积财富的呢。
上海人有一句土话,赖急皮,勿希奇。
相信中石油已屏蔽了所有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