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中篇小说:矿嫂(3)
(3)
听小梅说,定矽肺需持有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以及诊断医师和相关医疗卫生技术人员。一般的矿医院做不了,没经省卫生部门指定的医院更无权来定。邬大梅听罢,打了个“唉”声,很不高兴地说:“啊呀呀,定个矽肺这样麻烦。”她真想偃兵息鼓,转念一想,哪能遇到点困难就打退堂鼓呢。她非要摸清疑似矽肺病人底数,以便到指定的医院诊治,还给他们一个公道。
维权的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真够难的了。这当儿,表哥病危,趁着回家的机会,看看他得的什么病。22年前,丈夫石头会同她表哥,还有她堂弟,总共12条汉子,来到红石砬矿(小煤窑)。没下上几年窑,走了一半。表哥大她两岁,今年47岁。他躺在炕上,一口接一口喘着粗气,再看痰盂的痰,带着血丝。看他痛苦不堪的样子,她真想抱着他的头大哭一场。邬大梅看着表哥的病志,像医生一样,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并在本本上记着什么。表嫂见她又是写又是问,很不解地问:“唉!人都不行了,还要病志有啥用?如果你需要,就拿着用吧?”邬大梅很想解释一下,但她没开口。给矿工维权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她苦笑着说:“我仅是看看,俺那口子,也病倒了,跟表哥得的是一样病,回去我对照一下,到底吃什么药最有效。”处理完表哥的后事,邬大梅没有回家,而是去到另外几家看看,这几家的主人跟石头沾亲带故,一来了解他们身体状况,二来看看日子过得如何。二狗子,是邬大梅表弟,跟石头一般大,只不过他生日小。他见表姐邬大梅来看他,非常感动。不过,眼前的二狗子,今非昔比,瘦成麻杆状,像抽大烟似的,头发稀疏,眼睛无神,他对邬大梅说:“这是咋的了,从小煤窑回来的六个人,得的是同一种病,医生诊断是肺结核,但我们花了钱,都不见好,看来没有多少天活头了。”邬大梅看了二狗子病志,对她说:“能不能把病志借给我?”“表姐,你借病志做甚?”“呵呵!我想拿回去,跟你姐夫的病志对照一下,看看哪家医院会看这种病,以便对症下药。”邬大梅解释说。
“啊呀呀!我姐夫也得了肺结核了?这病真他妈粘缠,时好时坏的,老是低烧。家里的钱花光了,也不见有好转。”二狗子媳妇说到这儿,看了邬大梅一眼,很神秘地问:“听说,二狗子的病,跟下小煤窑有关,是不是吃了石头面子了?他们六个,都趴窝了,一个比一个厉害,用不了多久,都去见阎王爷了。”说着,二狗子媳妇双手捂着脸,哭了。
既来之,则安之。邬大梅对另外四人也作了相应的调查,一是姓氏名谁,二是何年去红石砬小煤窑挖煤,干了几年,手中是否有辞职证明。三是何时痰伴有血丝,有多长时间。四是去了哪家医院,诊断结果如何?她都一一记在小本本上。
临回矿的头天晚上,二狗子媳妇特意给邬大梅捎去家乡的土特产,末了,她问了一句:“姐,我求一事,能不能替我们反映一下,二狗子皆因在小煤窑得的病,应该有个说法,一是矿上给我们瞧病,二是给我们适当救助,否则,我们真成了冤大头了。”说完,她用袄袖抹起眼泪来了。
邬大梅在回家的路上,眼前浮现哪些疑似矽肺病患者的痛苦表情,她的脑子快炸开了,再不想辙,怕是等不及了,一定要找有关部门讨个说法,不光给丈夫石头,而且还给表哥和二狗子那些人,不枉为做他们的亲人。
或许,邬大梅全身心都集中在这上面了,结果火车坐过了站。她苦笑地说:“值得。值得。”这次回老家探亲,邬大梅灵魂受到很大触动,又唤起她“维权”的决心。她双手紧握着拳头,嘴里嘀咕着:“人活着,不能光想着自己。”
接着,邬大梅通过各种渠道,找到很多离矿回家的矿工,是否疑似矽肺病。在常人看来,她是多此一举。这次回家探亲,邬大梅灵魂受到很大的撞击,她按照有关规定,对那些疑似矽肺病的矿工,登记造卡。然而,石头却不理解,说她是胸脯挂笊篱——多操那份心。
这天清晨,刘矿长早早来到办公室。他瞥了一眼省报,有这样一则新闻黏住了他的眼睛。说的是,某小煤窑,有35名矿工得了矽肺病,经过维权,每个人均得到相应补助。他爹说过,若是红石砬矿开了矽肺病的口子,那好比决堤一样,堵都堵不住呀,要花一大笔费用的。
人心是肉长的,那些活生生鲜灿灿的汉子,有的因矽肺病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有的还备受病魔的煎熬,拖着病体,四下求医,能见死不救吗?但他苦笑着,他又不是慈善家。他刚操起电话,询问采场情况,突然,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黄二媳妇,她没说话,“扑嗵”一声,给刘矿长跪下了。
刘矿长见状,一脸尴尬,“这,这,这”,他瞪了黄二媳妇一眼,很不高兴地说:“有事说事,干嘛下跪呀?”黄二媳妇仍不起来,哭诉着说:“我家那口子,叫黄二,是开拓队工人。如今病倒了,连咯了几天血,矿医院大夫说:“他是肺结核,需要转院治疗,可我手中没钱,请矿长开恩,借我些钱吧。”
刘矿长正要更衣,准备下井,开拓队巷道准备不出来,有可能影响采场接续。对她说:“这样吧,我给财务处打个电话,借你2000块。”
刘矿长下到负230水平,开拓队正开凿巷道,掘进机老耍熊,往常枫叶操作,每班进米5米以上,如今换了司机,连4米都完不成。刘矿长对班长说:“咋回事,掘进机赶不上炮掘了,是司机的原因,还是岩石太硬?”班长是个矮胖子,他很委屈地说:“原来司机叫枫叶,不知他得罪了谁,硬是给人家调了出去。眼下的司机是个新手,不是机头出问题,就是风压不足,耽误很多时间。”刘矿长看了他一眼,追问一句:“哪个枫叶呀?”矮胖子说:“他妈叫邬大梅,是咱矿家属代表?”刘矿长好像醒过了腔,很不满意地说:“他妈是他妈,枫叶是枫叶,哪能那样做呢?”他看了矮胖子一眼,很奇怪地问:“是谁把他调出去的?”
“是开拓队长李昌,据说,枫叶他妈四下告状,找他爹矽肺的事。”矮胖子很不满意地说。“简直是胡来,快把枫叶给我调回来,你告诉李昌,就说我说的。马上调。”刘矿长扔下这句话走了。他从开拓工作面出来,又拐进了采场。
采场正在出煤,刮板运输机像一条黑色河流,向前奔涌着,刘矿长看到这样的情景,他非常高兴。自从他接手后,矿上秩序井然,除了上次瓦斯突出外,没再发生过事故,而且效益又好。
一通咳嗽声,刘矿长四下撒目,原来是刮板机司机,没戴防口罩。刘矿长气不打一处来,冲他发起火来,没鼻子带脸臭撸了一顿:“你是老矿工了,难道不知道煤尘的危害,为什么不戴口罩,是不是找死呀?”这次,他真的发火了,他想打造一个标准化矿井,应该从点点滴滴做起。
刘矿长升井后,连澡都没洗,操起电话质问霍区长。霍区长跟刘矿长是同学。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底是谁不戴防尘口罩,又为何动怒。一连串的问号,叫他难以回答。停了一会儿,霍区长缓缓地说:“我会狠抓井下防尘工作的。”
刘矿长下班回家,非要跟他爹在一起喝两杯,爷俩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喝着喝着,又扯到矽肺这个话题。刘矿长问:“爹,你在开小煤窑期间,掘进是不是干打炮眼?”老爷子先呷了一口酒,夹了一口菜,慢慢抬起头,很不情愿地说:“傻小子,那年月,哪顾得上这些,一门心思多挖煤,多挣钱,谁还管健康不健康的。”“矿工干打炮眼,不出半年,准能跟矽肺沾上边。”老爷子是老江湖,不想正面回答儿子的问题,想换个话题。
“上次瞒报事故,到底罚了多少?”老爷子瞅着儿子问。
刘矿长伸出两个手根头,脸立马沉了下来,自责地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即使汇报了,也不能咋着,铆大劲罚个几万到头了,也不至于这样惨,赔了夫人折了兵。”老爷子也有责任,他硬是不叫报案,再说,仅死两个人,还是送到医院后没有抢救过来。按规定,在井下死亡跟送到医院后死亡是有些区别的。他这个“横”没打好,反倒损失惨重。刘矿长有苦往肚子里咽,谁让他是我爹。只好如此。
刘矿长又给老爷子倒了一杯酒,又提起小煤窑那的事,“那几年,先后干采掘的有多少农民工?人家不干了,有手续吗?”老爷子沉下脸,显然是对儿子不满,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停了半晌,才挤出了一句:“嗯!大约有个二三百人,不过,干一年以上,有个百八十人。凡辞职不干的,我们都办了手续。”说到这儿,他抬头看了看儿子,意思说,你问这个干嘛,难道你发给他们补助费不成,那不是打水漂吗。“不是。老做窑的,患有矽肺病,估计数量还不小呢?”刘矿长担心地说。老爷子思忖了半晌,似乎难言之苦。他摸着下颏,瞅了瞅儿子,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末了,对儿子说:“不喝了!不喝了!”
又给儿子留下一道难题,看他咋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