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歪打正着与顺理成章(转载)
歪打正着与顺理成章
——忆当年的两段读书经历
《工人日报》(2013年09月16日 06版)石英
世间之事,难免有心甘情愿和迫不得已或歪打正着与顺理成章的不同情况。这里说的是我的两段读书的经历,也有歪打正着与自然所需的差异。然而其结果却是殊途同归,均有相当收获而且印象殊深,至今回想起来,记忆之清晰如在眼前。
我要说的第一段读书轶事是在上个世纪“文革”后期。当时我因“文革”前创作的中篇小说《文明地狱》被打成全国六十株“特大毒草”之一而被长期批斗、关押后又被下放至工厂劳动。上世纪70年代前期,由于受到厂党委书记老储同志(转业军人)的保护而放松了半专政状态,有幸被调至厂工会协助搞宣传。在批林批孔、评法批儒、批《水浒传》的浪潮中,我虽无权执笔写批评文章,却借为写文章而“准备材料”之机,读了不少过去未曾读过或未读全的各类书籍。原先并未料到:这家几千人的大厂图书馆竟有为数不少的古典和现代图书。其中,有的是“文革”前的藏书,更多的是“文革”中造反派从资本家和知识分子家里抄来的。为批判林彪信奉的所谓“克己复礼”,我全面而认真地通读了《论语》,而以前只是粗读过。为批《水浒传》,将那里收存的几种版本——70回本、100回本和120回本统统读了一遍。还有与此相关者如陈忱所著的《水浒后传》,我上大学前做机要工作时虽曾约略看过,但因故未读完,也读得不细;至于《荡寇志》这部旨在仇视农民起义的清代俞万春所著的小说,我在上大学时只见过书却未允许阅读,没想在极“左”的形势下反而“堂而皇之”地读了。说起来似乎有点好笑,在读这些书籍时,当时真像是在从事一项《水浒传》的研究工程;在内心世界里已跳出了当时环境的桎梏,而自然地联想和思考了许多问题。这些资料和观点,尽管在当时未能用上,却在很大程度上充实了我读书心得的库存。只可惜的是,未敢留下读书笔记。但在若干年后,也没有抹去这些记忆的印痕。
我是粉碎“四人帮”两年后才正式“落实政策”,并被安排于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工作。上班后的第一项任务就是筹备创办《散文》月刊——国内第一家专门发表散文作品的刊物。正式创刊后,又担任《散文》月刊的主编。尽管我在“文革”前有在天津作协《新港》文学月刊从事编辑工作的基础,但面对一本全新的期刊仍需进行各方面的充分准备,其中之一就是尽可能地掌握有关散文方面的更多信息,更广泛地阅读散文作品。
对我来说,之前,除在课本上读过鲁迅、茅盾、巴金等作家的散文外,最多的是当时盛行的杨朔、刘白羽、秦牧的散文作品。但仅此而言阅读范围肯定不够广泛,而唯有比较才能鉴别,在更广泛的基础上加以观照,对各家风格的了解,并细微体察其短长。这对编好刊物无疑利莫大焉。因此,我在工作余暇中,抓紧阅读了凡可能找到的我国近现代作家的散文,乃至外国的蒲宁、东山魁夷和纪伯伦等作家的散文;另外,也包括曾被批判或极少宣传的中国作家的散文,如梁实秋、胡适、张爱玲和徐志摩等人的作品。应该说,我的广泛阅读是有不少收获的,起码是开阔了眼界,有了更多的进行比较的依据,也有了更多的发言权。
这两个阶段较广泛的读书机会,一个可以说是歪打正着,另一个是工作需要,可谓顺理成章。上世纪70年代前后期的两个阶段,成为一种很有意思的鲜明对照。然而,无论是歪打正着还是顺理成章,有一点却是共同的。这就是如饥似渴,兼容并蓄,在我一生的知识文化积累上具有很重要的意义。这较之在大学里学习时,对不同作品的认识和分辨能力有了明显的提高。如对当时涉猎的《水浒传》的几种版本,除70回本外,当时权威的说法是“好处是写了招安”,我却有自己的看法。我认为,在故事发展和小说艺术的完整性方面,由金圣叹删节的70回本最为好看(至于他当初的删节动机又当别论)。而别的版本在70回之后尽管也有些不错的情节和被招安的结局,但总的看来,与前70回相较,在艺术上似有不统一的痕迹,甚至使人感到不像是出自同一作者之手。这些看法直至今天亦未改变。另外,对于本书作者的原创意旨和作品表达的政治理想等问题,我的看法既不完全等同于“文革”前的传统认定,又对后来简单地认为是写了招安也有某种异议。但限于当时的社会条件我未能将自己的看法写成文章,直至最近的2012年,才写成一篇《水浒传新说》。当然,所谓的“新说”,也是个人的一家之言。
同样,在上述第二阶段中阅读某些近现代作家散文作品时,也产生过一些这样或那样的想法。具体说来,譬如“文革”前很少宣传的一些作家的作品,我通过认真阅读与思考的结果是:这类作品(至少以历史的眼光加以观照),还是有其可取之处的。此后我在面对许多文学作品的心态上更趋冷静:既不能因作家或作品某一方面存在可议之处便在总体上予以“冷处理”,但我也不像在开放后许多人那样趋之若鹜,似乎觉得那些作品完全是高及云端,似乎完美得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这与曾经有过的过贬倾向同样是不够实事求是的。还是历史地、客观地、辩证地进行分析,给予尽可能的恰当评价为好。对这样的问题,无论抑扬,过分“带着情感”读总是不太可取的。
回头想来,之所以对这两段读书经历感觉如此深刻,其一是因为在一个不能读“闲书”和“杂书”的岁月里,却能意外地“偷”读了一些不无意义的文学作品,它不仅仅是丰富了自己的知识矿藏,而且填补了在那个时代里的精神空白,其二是工作使命推动自己去夯实必须具有的基础积淀,同样是一种大有裨益的工程。
知识积累如建筑中的一砖一瓦,都是为了永无休止的崇高的精神建筑,这与有形的物质工程一样,都来不得半点虚妄,当然也同样忌讳“豆腐渣”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