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父亲是座山
我父亲是农民,他爱土地,更爱他的儿女。
父亲企盼土地生金,庄稼多打粮食,家人有饭吃。他像土地爷一样,陪伴着土地。土地是他的根,也是他的希望。
近两年,身体大不如以前。去年秋天,还能拄着拐杖,房前屋后转悠,时不时到地里看看,哪块地苞米长得好,哪块地肥不足,难怪村民称他是庄稼大把。很不巧,他摔了一跤,站立不起来了,大小便失禁了。我每次回家探望他,透过那双混浊的眼神,我知道他想什么,哪个儿子过得好,哪个闺女过得差,惟独不想自己后事。躺累了,坐了起来,他的目光伸向院外的土地,还有窗外的苞米仓子,好像那是他的命。他一辈子受的苦太多太多,尤其是没有粮食吃的年月,他在园子里种上了倭瓜。倭瓜成了家人的口粮。父亲是铁汉子,极少吃药打针,连医院都没住过。他太累了,是该歇歇脚了,一辈子没闲着,也没享着清福。他爱吃海鲜,三妹买来了螃蟹,七八两一只,他问多少钱一斤?妹妹说,两个螃蟹,一张“老头票”,他瞪着眼,脸阴得可怕,打了个唉声,显然是嫌贵了,他直摆手,意思是说,不要再买了,他是心疼钱呀!父亲一辈子没攒下钱,儿女多,念书的多,还要给儿子们说媳妇。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我家揭不开锅了,用钱的地方又多。据说去盘锦割苇子,能多挣来一点钱,母亲劝他不要去,他回敬一句: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那活儿不是人干的,苇塘离驻地很远,来回20多里。脚穿靰鞡鞋,吃的是带冰碴高梁米饭,披星戴月,每年干40多天,连去了两年,每当我提起这件事,他看着我们,咬着嘴唇,半晌才挤出了一句:唉!不是为给孩子们凑学费吗?那年月,我念中专、二弟读初中……我们像待哺的小鸟一样,吃的穿的,啥不用钱。
冬夜漫漫,寒风拍打着窗棂,母亲旁边有个火盆,她在煤油灯下,编套包、铺垫(原料是苞米皮),待编上二三十个,拿到集子去卖。离家不远有条小河,仲秋时节,父亲用自己编的虾篓,下到河里,每天早上收获一水桶河虾,母亲给煮了,父亲挑到集上去卖。在我的记忆中,父亲非常节省,他买东西,专挑贱的买,可能是穷怕了,生怕钱不够花。近些年,我哪次回去都要买海鲜,他哪次都说不要再买了,多贵呀,省下钱做啥不好。
前几年,父亲身体硬朗,我们请他来城里住,没住上十天半个月,就吵吵回家,是在城里待不惯,还是愿住我家的老宅。别看他是个农民,绝对跟党走,我有时发发牢骚,对社会现象不满,他听到后,不是直接批评我们,而是说,你们都住上楼房,吃的穿的,样样不缺,应该知足了。我感到他说的在理,别看他没文化,但喜欢有文化的人。前些年,我小侄女考上大连外语学院,他乐不可支。我孙女考上重点高中,又是一件大喜事。我记得,1959年,我考上阜新矿业学院(中专),他比我还乐,因为在我们家族,我是第一个念中专的,十里八村都没有的。尽管学校有助学金,买书本没有钱,连件衣服都买不起,吃饭更加仔细。每学期下来,父母亲都要给凑上十几元钱,供我上学用。那时候,家里缺钱,父母穿着带补丁的衣服,有的褂子补上七八块,现在回想起来,我心里酸酸的。
我老是在想,父亲是家里的一座山,一座巍峨的山。我记得,他六十多岁,腰就弯了,是被生活重担给压的。听妈妈说,父亲13岁就当大人使唤。奶奶去世早,父亲跟着爷爷下地干活。那时,家里有辆小马车,冬天,半夜起来,去锦州卖苞米秆,啥像近路,四五十里,又是土路,高岗下坡的。有时,马受惊了,差点轧着他。那年月,不像现在,种地用化肥,那时地要上粪,一车一车往地里拉。十几亩地,铲地趟地,一年四季,围绕地转悠,没有闲着的时候。老辈子人太爱土地了,记得,包产到户时,我家分得十几亩地,那是农民的命根子。在城里人看来,无所谓,他太看重了土地。以前,我们放暑假,都得帮父亲侍弄庄稼,我家的地,很少有草。由于他精心侍弄,打的粮又多。亲戚缺粮的,父亲舍得了。有时母亲想用粮食换鱼虾,他却不让,恐怕粮食不够吃。
父亲老了,已经到了耄耋之年,今年93岁了。在他看来,活了这般年纪,够本了,他不惧怕死。去年冬月三十,我们为他过生日,但他起不来炕了。我们祝福他长命百岁。他笑着说,嘿嘿!别活那么长时间了,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心里不好受,个个直抹眼泪。他没有大病,可能是身子骨累散架子了,确实老迈了。一时糊涂,一阵明白。农村90周岁老人有补助,当妹妹从银行支来这笔款时,眼里滚动着泪花,嘴唇嗫嚅着,很想说点什么,但表达得不利索,那张苍老的脸却扯开了,微微地点点头,看来,他是很满意的了。
我们兄弟姐妹,有一半在外地,不管谁走,都要问,手中有盘缠钱吗?以前他这样说,我觉得无所谓,如今,我却不这样想了,他在垂暮之年,还想着儿女,还惦记我们,别看这细微小事,他的胸怀能盛下河装下海。
父亲是一座山,有开采不完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