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跪街求助
鉴定要做,店要住,饭要吃,病还得瞧,没钱咋办?情急无奈,石贵良只好去求政府解困。他先去仲裁委,人家说只管劳动仲裁,扶贫帮困是民政局的事。石贵良就去了民政局。民政局推到收容所,收容所又说这种情况不符收容救助条件。跑了一整天,告助无门,希望破灭,石贵良望着灯火辉煌,五彩缤纷,仙境般的城市,寒透了心。他拖着瘸腿,心灰身倦地回到大车店,迎着乡民期待的目光,愧责地垂下了头。石贵良没说一句话,大家也一句没问,此时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
夜深了,人们拥挤在脏兮兮的床铺上,渐渐沉入长长的苦梦。
二天早起,馒头白水就咸菜的早饭后,万般无奈的石贵良,决定去找黄鸣霜,想让报社帮着想想法子。
来到A市日报社,正巧见到了黄鸣霜,石贵良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未曾开口,泪水便噙满了眼眶。黄鸣霜知道这位倔汉又遇到了难处,连忙端来热水,劝他慢慢说。石贵良苦涩地摇摇头,便叙述了筹钱带人来A市鉴定的磨难,如今求助无援,困绝大车店。黄鸣霜听罢,同情地点点头,马上向主编作了汇报。随后背上照相机,跟石贵良一起去大车店采访,准备再搞篇报道。
石贵良陪黄鸣霜回到大车店,顿觉气氛不对,房间里空荡荡,只有几个重病号,正诧言变色地嘀咕着什么。
石贵良问大伙哪去了。这几个人,你望我,我瞧你,谁也不言声。连问两声不见回答,石贵良厉声喝道:“咋,都哑巴啦?他们呢?他们都干啥去啦?你们不说,是想急死俺咋的?”
见村长发了火,他们只得吐露了实情。
原来,眼前的处境,谁心里都明镜似的,见村长拐着腿子四处求告无果,大伙也急得火上房。今早石贵良走后,人们就商议起来。王祥说,大伙儿的事就得大伙儿想法子,不能只让贵良一人遭难。大伙说,当村长的都没辙,咱们能咋着?王祥说,男人膝下有黄金,咱们跪街行乞,咋说也能讨回几个钱吧。大伙闻听耷拉了脑袋。是呀,山民虽穷,脸面还是要得,几尺高的汉子,跑到这里来跪街行乞,回村还咋见人?见大家闷头不语,王祥赌气道,论辈份你们是侄子孙子们,你们要不好意思,俺当爷的第一个下跪。话说到这地步,众人也就横了心,反正大伙一块跪街,谁也甭笑话谁。再说,除此之外,也确实没别的法子呀!于是纷纷答应跟去。 接下来商量咋跪咋讨的法子。店老板闻声赶来,弄明白这帮穷鬼的意图,非常赞成,因为他更担心的是店钱,于是找来几张白纸,帮着写明,金矿打工,患病成残,体检遇阻,钱粮告罄,绝境求助的惨状。大伙挺受感动,王祥流着泪说,就凭店老板的义举,保准A市好心眼儿的人多,咱不会白跪的。就这样,除了几个难以行动的重病号外,大家分成几伙上街乞讨去了。
石贵良一听,连叫不好。这么多人上街跪乞,造成多坏的影响,再怎么难也不能干这个呀!黄鸣霜也觉事态严重,就催石贵良赶紧招呼人回来。
两人心急火燎地刚走大车店,就见几个乡民远远跑来。
乡民本来就有尘肺病,平时走路都气喘,哪经得住这么跑!等他们跑到近前,脸都憋成紫茄子,干张嘴粗喘,说不成话:“村……长——”
石贵良心头一紧,预感出了大事,但仍装作坦然,劝他们甭急,喘息一会再说。黄鸣霜要去买几瓶矿泉水。乡民们忙摆手跺脚阻拦。
“祥叔……死……死了——”其中一个乡民终于说出了话。
“啥?你们说啥?王祥他咋啦?”石贵良惊问。
“死,死了……那乡民们说罢,蹲下号哭起来。
“俺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石贵良难以置信。“咋死的?快说!”
“撞死的——”
“汽车?”
“不是,是他自个撞了路灯座。”
“嗡”地一声,石贵良脑袋里一声炸响,心颤腿软,差点没瘫倒。黄鸣霜急忙搀架住。
事情是这样的。王祥带着十几个乡民上了街,来到个较繁华的路口,见来往行人挺多,就打算在这儿乞讨。别看商量跪乞时气粗胆壮,正经当街要下跪了,也忒难为死人。个个红脸涨脑地互相望着,那腿如同木桩,颤悠半天咋也打不了弯儿。还是王祥带了头,这才相继都跪了下来。
十几人突然跪街,立即招来许多人围观,惊异地打探咋回事?王祥等人这时才想起,刚才光顾难为情下跪了,却忘了店老板给写的乞讨因由,于是赶紧取出,铺展在地。
围观的人们看了纸上写的,又见了农民工的病态跪体,不禁唏嘘慨叹,既咒骂金矿害人,也埋怨政府不作为,非常同情这些人的惨况。有人问这问那,详细打探情况,帮助出主意,想办法。更多的人是慷慨解囊。
非亲非故的路人捐助,使绝境乡民倍受感动。随着纷然落下的钱币,他们不住地磕头道谢。
王祥病重体虚,跪不多一会儿,就心慌冒汗,身摇腿颤,歪倒在地。大伙忙把他扶起,要搀到一边歇息。王祥说啥不肯,执意跟大家一起跪,可又跪不住,就半跪半坐佝身撑着。尽管如此,他心里也是非常高兴,因为自己想的办法果然有效,不仅为村长分了忧,且看到了坚持下去的希望。
路人越围越多,钱币也越捐越多。
突然有人高喊了一声:“城管队来啦——”顿时人群一阵骚乱。石井的乡民不知道“城管队”是干什么的?依然蒙怔地跪着茫然四顾。
顷刻间,一辆白色的面包车骤然而至,几个身着灰制服,头戴大盖帽的青年人,从车上冲下来,吼叫着驱赶围观者:“散开,散开,有啥好瞧的?该干啥干啥去,快走——”
人群被驱散但不肯离去,闹嚷嚷又招徕更多的路人驻足,远远近近围了上百人,众目睽睽且看城管队如何处置跪街人。
“起来,起来,都他妈滚起来——”
“装他妈的什么蒜?起来!”
“甭他妈的耍赖?老子见过的赖皮多了!再不起来,别怪我不客气啦!”
“……”
城管队员们凶神恶煞般吼叫着,拉扯薅拽,拳打脚踢。山民哪见过这般阵仗,惊恐不已,忙抱头护脸地站起来,动作稍缓者便遭到殴打。
王祥病重体虚,挣扎跪坐已竭体力,哪能立时起身,便遭重拳狠脚,病气交加,不但站立不起,反而瘫倒在地,气息奄奄。乡民们紧忙帮搀,无奈王祥腿软身颤,咋也扶不起来,只得好言求恕。城管队也看出王祥确实病重,便网开一面,允其躺着听训。
城管队中一头目大声训斥道:“告诉你们,在公共场合或街道旁下跪,是严重违反城市管理法规的。你们的行为,扰乱了城市秩序,损坏了城市形象,造成了极坏的影响。按条例规定,本该要处罚,但考虑你们不是恶意所为,而且是初次,处罚就算了,赶紧回去——”
不让跪街,咋来钱?王祥闻听,哭了,浊泪顺着眼角洇湿了路面。他挣扎着撑起半截身子,喘息地哀求道:“这位领导,俺们这么做,实在是没了法子呀,您看看那纸上的字,就明白啦。”
“甭看我也知道那上面写得啥玩意!”头目怒吼道。“你们分成几伙儿,四处下跪募钱,用得都是这么一张烂纸。”
一村民哀求道:“那上面写得都是实情,俺们真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了,要不俺们几十口人就只有死路一条啦!”
“你们死活我管不了。跪街扰乱市容就不行。”
几个村民还要苦求,王祥摆手拦住:“算了吧,咱们回吧。”
王祥说着,便爬着去拿那张冤情告白的纸。
不想被那城管队的头目抢先抓起来,三把两把揉皱撕碎,狠摔在地:“老家伙挺滑头,还想到别处去扰乱?告你们说,再让我见到你们跪在大街上,就没这么便宜啦!”
“你们——”王祥一句话没说出来,便气得昏厥过去。
村民们大呼小叫着,连忙把王祥扶起身,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城管人员见事不妙,互使眼色悄然离去。
折腾了好大一阵儿,王祥才缓醒过来。他泪眼昏花地望望失魂落魄的乡民,又扫了眼四周的花花世界,突然苦吁口气,仰天颤声道:“老天爷呀,哪里是俺石井人的活路呢?”大伙听罢,黯然唏嘘,仿佛天塌一般。
接下来竟然发生了谁也没想到的事。
虚弱至极,拳脚相加都难以起身的王祥,突然挣身站起,踉跄几步,一头撞向路灯水泥杆的基座,顿时脑桨迸裂,尸横街头。
人死血淌,惊呆了众人,好一阵才醒过神。石井村民除了两人跑回报信,余者只知哭嚎,不知所以,还是围观的路人打电话叫了“110”、“120”。不一刻,警车、救护车鸣笛而至。此时王祥早已魂归故里,救护人员只好收尸,警察处置现场。
待石贵良同黄鸣霜赶到后,现场已空,村民被带去派出所问讯,血迹被水冲洗干净。一个人的生命就这般瞬间蒸腾了。黄鸣霜感慨地举起照相机,拍下了湿漉漉的路灯基座。
石贵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直勾勾面对着现场,脑子里复原着惨剧过程,联想着王祥村头烧纸的预兆,思索着几十个尘肺乡亲的绝境,仰叹着城市的繁华和冷漠……突然他大声吼道:“你们不是不让跪街吗?俺偏要跪,看能把俺咋样啦?”说罢便双手抛开拐杖,跪了下去。令人惊异的是,悲愤已至极点的石贵良,此番竟然跪住了,断残的右腿支撑住了身子。
黄鸣霜劝他不要义气用事。王祥哪里肯听,执意不起,直挺挺跪在王祥跪过的街头,犹如石雕。报信的两个乡民,见村长跪街,惊恐不已,生怕再惹出啥祸事来,也赶忙苦劝,然而咋说也没用,只得再回大车店报与乡亲。
过了不久,石井村尘肺民工全都来了。这些人脸色青灰,憋气咳喘,有的手上还扎着吊针,步履蹒跚,相互帮搀,无异于走向坟墓的死亡之旅。他们似乎约定好一般,来到王祥身旁,也不打招呼,就默默地随他跪在街边。呼啦啦,黑压压,沿街跪倒一片。重病号跪不住,就瘫坐在地。输液的人跪下后,便拔掉针管,将瓶子摔碎,静候死神的到来。
除了跪天跪地跪祖宗外,男子汉不到万般无奈的境地,谁肯屈膝矮人半截?更何况跪倒在陌生城市的街头!此时的石井民工,早已抛弃了男人的尊严,万念俱焚,横心向死。
下跪具有震撼力,何况是几十人群跪街头!石井人的极端举动,震撼了过往行人,牵动了A市的中枢神经。
过客滞留,观者如堵,人圈越围越厚。黄鸣霜先劝贵良无效,转而向观众诉说石井人的遭遇和无助。人们叹息着,感慨着,咒骂着,除了同情,更多地是痛斥矿主的黑心,政府的冷漠,城管队的野蛮……于是人们纷纷解囊,慨然捐助。
面对雪花般落下的钱币,若是此前,人们会报以欣喜,而现在,这些跪街人却麻木了,无动于衷,没人去拣,甚至都不正眼去看……他们的心死了,身体也渐渐变凉,钱还有何用?然而,向死之人毕竟还存情感,他们茫然无助的双目,隐现着感激之情,泪水在青灰的面颊上无声地流淌。
石井人以死抗争的举动,犹如强大的冲击波掀起人们的关注,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像迅速裂变的膨胀体,堵断了街道,汽车、摩托车被困人海,寸步难行。人群涌动如潮,蓄积着可怕的能量——挤碎了店铺门窗,掀翻了摩托车,压垮了汽车的棚顶……斥骂声,求助声,哭嚎声,汽车喇叭声交织一片,眼看就要酿成一场践踏惨祸。
万分危急时刻,远处传来急促凌厉的警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