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小于是在苏州。当时我在项目部负责测量工作,他是民工队的一名普通工人。小于人有点儿懒,干起活来偷奸耍猾,拈轻怕重,做了几个月也学不会绑扎钢筋、架立模板。老板几次想把他清退回家,但他的爸爸跟老板大概有一点儿亲戚关系,碍于面子又只得把他留下,让他干一些杂活儿。当时,测量战线拉得比较长,提镜子对于我们成了一项体力活,每天我们搞得苦不堪言。后来几次向领导反映,领导又和民工队协商,最终答应无论到哪个队的地头测量,就由那个队派人帮忙提镜子。结果山东队这一块儿,小于被派给了我。
其实除了干活以外,小于倒是个满不错的人。每天早上一大早,我还在水池旁刷牙,他就吹着口哨从外面闯进来,脸上挂着朝阳的颜色。他是活泼的,喜欢讲荤段子。我刷牙,他就在我身边聒噪个没完,抑或是哪里的小吃又便宜又美味,抑或是和哪家台球室的老板混得比较熟,可以免费打球,听流行乐,还可以和美貌的老板娘扯些不清不楚的话题,不一而足。他姑且说之,我姑且听之。我拾掇完,他提起镜子,我们一起去工地。在花园拐角,我请他吃韭菜馅饼。在测量时,他请我抽他从山东老家带来的香烟。
小于最喜欢到苏哈利纺织厂的女工宿舍顶放线,因为偶尔可以看到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工蹲在水池旁洗脸。他不停地对每个姑娘进行评价,我则用计算器计算坐标。当工作比较忙时,我会喊他闭嘴,不要影响我的注意力。而工作不忙的时候,我也会和他一起评价,并为自己的话羞愧得满脸通红。他可不在乎说什么,把我推在一边,自己站在全站仪前,透过镜头观望女工宿舍内部的情况。让他失望的是,几乎每个女工宿舍的窗口上都挂了浅蓝色的棉布窗帘,他往往郁闷地说:“不愧是纺织厂,窗帘卖不出去都挂自己房子里了!”有他便有了欢乐,工作也显不出多疲劳和枯燥。
在我们默契配合了3个月以后,他却因为一件事离开了我。
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我们一起去墩子上抄支座标高。我们从旋梯爬上墩顶,他跟在我身后,左手提着镜盒,右肩上挎着镜腿。到了墩顶,他把仪器交给我。在我调镜子的时候,他突然说:“张工,我过两天回家,我要结婚了。”我没有搭理他,他老是这样说,不过从来没见他真的把结婚付诸行动。看我无动于衷,他又说:“真的,真的张工,我这次没吹牛……你也赶紧找个女孩吧,不然你就打光棍了。”我微微一笑,继续调平镜子。就在气泡缓缓地移向中心时,我听见一连串的“乒乓”声。扭头看时,小于已经不在我的身后,他从8米高的墩子上滚摔下去了。而那一连串的声音,无疑是他的身体碰在脚手架上发出的。
我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胆量低头看墩子下面的他怎么样,也没有发出哪怕是“哎呀”那样的惊呼,我甚至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不过他确实是掉下去了。世界变得那样安静,风从墩子上吹过,拂动我深褐色的衬衫。我想起我们一起共事的这3个月,小于无数次扯着我衬衫的前襟对我说:“你挣那么多钱干嘛?连件漂亮衣服都不舍得买,你怎么泡妞啊?”可是那一刻,再没有人对我说这句话,只有黄昏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苏州市鳞次栉比的屋顶一如既往,惟独这众多屋檐下面的我,默默地忘记了眼前的一切。我就那样愣愣地站在墩子顶上,对讲机里传来扶尺人员不满地询问:“镜子架好了没有?镜子架好了没有……”
几分钟以后,小于再次从旋梯爬了上来。他的衣服很多地方都磨烂了,胳膊、小腿、脸上都挂着青紫的瘀痕。他拉过镜盒,一屁股坐在上面。在以前我从来都不允许他坐镜盒,不过那天我没有说话。我只是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他用手扶着额头,坐了很久。然后,他像想起什么似地用手摸上衣口袋,最终摸出一根烟来叼在嘴上,又掏打火机。火苗闪了几下熄灭了,他的手抖得太厉害。我接过他的打火机,帮他把烟点燃。他深深吸了一下,然后说:“张工,我还活着。”我沉默。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的话,他的那句话似乎不是说给我的,而是强调给他自己听。抽完烟,他扔掉烟头,从旋梯上走下去,头也没有回。他可能已经把我给彻底地忘记了。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于。
4个月后,他打电话给我,电话中只字不提那天发生的事情。他告诉我说:“张工,我不干了,原因是我结婚了。真的,真的,我没吹牛……”我说:“哦,那我该祝福你!我……我买了新衬衫了,是粉色的,帅得一塌糊涂。现在我屁股后面小姑娘跟了一大串。”“嘿嘿!”他笑了,不过旋即他又像是哭了,他说:“张工,真的,哥们儿特想你!不过,我再也不干那行了。我爸在村里帮我开了个小卖店,我现在也当老板了。”之后,我们就挂了电话。本来对一个像他那样的人,可以说我们没有过多的友谊。不过在挂电话的那一刻,我也感到特别想他,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思念。
小于还不知道,我已经不再做测量工作了,我现在成了泸州泰安长江大桥的安全员。许多原因无从解释,我不能说是因为他才做安全工作的。但是,我确实很想做好安全工作,让我们的工地现场安全一点儿,再安全一点儿。我有一个愿望:每天早上,我都能看见大家高高兴兴地走向工地,晚上再健健康康地回来。每一个人,无论是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活着的价值,他们都有选择生命的权利。小于死里逃生后坐在镜盒上抽烟时那空洞、落寞的眼神,成了我每天工作的一个动力,一种鞭策。
那眼神,我想我此生此世都不会忘怀。
编辑 玫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