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陷阱

被热水烫伤的杨二敬

　　“我到现在也没明白这个坑有多深。”马晓雯趴在豁口边上，但杨二敬没能对她的呼唤做出反应。等她再从热水坑里抬起头，“脸完全浸入热水里了，脸上已经烫得翻出了皮。脖子以下都在热水里漂着”。杨二敬掉下去的地方，在北京市最繁华的西二环的人行道上，两边是各种快餐和商铺，人流如织。

路 径

　　中午吃过午饭又交代了一些工作，杨二敬就让马晓雯准备一下，和自己一起去总公司汇报工作。4月1日本来是上班的最后一天，马上就要迎来清明节假期。“杨姐和我商量着假期要去公园转转，带着孩子。”杨二敬一直忙于工作，北京停暖气以来一直刮着大风，只有7个月大的孩子不敢带出门，近一个星期才渐渐转暖。她向马晓雯发着没车不方便的牢骚，但是对于即将到来的假日，“宝宝能带出门晒个太阳就很知足了”。

　　马晓雯比杨二敬小5岁，一直“杨姐杨姐”地叫，并不叫店长。“我们都是北京人。”马晓雯高职毕业就找到了这家服饰公司做销售员，到杨二敬所在的华堂商场亚运村店不过两年时间。两个人关系非常好。“杨姐要管店里很多事，但她让我着重学财会，说要是不懂报表就永远只能做销售员。”杨二敬的人生平实简单，地道的北京人，生长在工人家庭，虽然薪水不高，却也换了几处房子住。她商专毕业就一直在这家服装公司工作，2011年夏天生了孩子，就彻底投入工作，办公室还能看到她受总公司领导表扬的照片，2011年底已经做到了该品牌在华堂亚运村店的店长。

　　马晓雯虽然还是店里的普通员工，却从开始就得到了店长的信任。“可能因为都是北京人，我家是通州区的，她是城里的，不过七八年前她家也换到五环外去了，换大地儿。”马晓雯觉得在北京的服装店销售员不好招：“外地小姑娘，打一枪换个地方，都干不长，工资待遇又都差不多，涨一两百块钱，或者一个班时间短一点，哪怕能有个回住地的公交车站，她们就都走了。”马晓雯还住在通州区。“本地人就不一样了，至少有两处房吧，家庭也稳定，来了只要是个差不多的工作，就懒得再挪窝。”

　　从亚运村到车公庄，是从北四环向西二环穿城而过的繁华大路。杨二敬从来都是坐地铁。华堂商场和总公司所在的物华大厦，都是地铁口出来走一两百米以内的距离，如果坐公交车或者打车，都会遭遇最堵的市内交通线，但是地铁只要从5号线上，到雍和宫换乘2号线，基本就是40分钟以内到达，而且完全不绕一点路。

热 度

　　马晓雯和杨二敬一出车公庄地铁B口，拐弯就能看到不高的一栋老式楼物华大厦，外立面已经装修过但还是显得陈旧，楼下是一个银行网点。“马路上车也特别多，我们老远就看见人行道上冒着白烟，但是边上还是很多人，来来往往的也没见有人绕行啊。”北礼士路一带马路两侧有很多超过20年以上的房子，虽然在二环主路附近，人流大多是附近的居民和上班族。这条两个人已经走了很多次的路，杨二敬和马晓雯聊着天就朝白色烟雾里走了过去，周围没有任何遮挡或障碍标识。

　　杨二敬的诊断报告是：三级烫伤，全身99%面积被烫伤，其中90%深度烫伤，食管、内脏均被严重烫伤。马晓雯当时一直蹲在杨二敬身边，杨二敬则尖叫地向上抓着她，自己拽了半天却没能拽上来杨二敬。“她还穿着毛衣，说不能着凉，孩子身体弱，还没有完全断奶。”这毛衣和厚外套完全把热水裹在她身上，“沉得根本拉不动”。周围已经来了好几个路人，“有一个看着像农民工的中年师傅，最后还是那个师傅劲儿大，使劲把她提了起来”。虽然也就是一分钟的时间，杨二敬已经被烫得“皮是皮，肉是肉，分开了”。她几乎失去意识，马晓雯自己两只手上被烫出了一圈大泡。“我也不知道那水有多少度，但是非常烫，那个帮忙的师傅把她拽上来，也被烫伤了，还帮忙把她的鞋子、外套脱了，什么也没说没问人家就走了。”马晓雯说，“再耽误一会儿估计人就不行了。”“我打电话报警，给总公司，给她的家人打，她发着颤把家人的电话告诉我。”

　　下午15：30出事，16点已经出现在最近的也是全国知名的治疗烧烫伤的积水潭医院。此后医院的第一个消息让杨家人震惊：“除了脚上，全身的皮肤全部烫伤。送到医院已经出现了肾衰竭，下午立刻换了一个人工肾。”当天下午医院下达病危通知书，家属先自己垫付了10万元费用。本地报纸采用杨父的说法：“一直没有人过来看望和慰问。”这则新闻已经成为网络焦点，当天晚上21点左右，杨父接到西城区安监局的电话，说要协调一笔费用送来。当时北京市热力集团和管道所在的物华大厦都没有给出任何答复。

　　当时只有一个模糊的说法：“热水管道的隔离层被腐蚀导致破裂。”但是到底哪里被腐蚀，以及什么时候发现的问题，只得到“确实有人报修过，但不清楚为什么没有去修”的答复，虽然几天后公布的答案是，管道归物华大厦管理。物华大厦送来32万元医药费的同时却说：“是政府让送的。”钱在两天之内到账，而杨二敬的家人已经被陆续赶来的各单位领导看望过。病房外堆着成箱的补养品、鲜花。杨二敬也在4月4日得以和家人第一次相见。丈夫抱着小女儿，对刚刚从生死线上抢救回来的杨二敬说，“为了孩子和父母，要坚强”，还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妻子轻轻点头。植皮手术只完成了第一次，此后还将长期进行下去，这个家庭却永远无法脱离补偿了。一位坚持不肯透露自己身份的陪同人员说：“家属对政府的处理还是满意的。”

故 障

　　物华大厦东侧事故处的旧管道已全部被挖出。原本只有1m²见方的豁口，被扯成了一条巨大的伤疤。“当天一出事就立刻来修了。”现场工人不仅把物华门口大约30m长的管道全部挖出，还用遮挡板、围栏线分隔出了一块巨大的施工现场。挖掘机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将整个路面挖成了大土沟。“这个汽儿漏了有几天了，还挺大的，但是没人管。说是报修了，但是热水管破裂报修特别麻烦，热力这块全北京几千家供热的公司，各管一片儿，虽然有网络，故障电话报修，但是故障点有很多说不清是谁家管的盲点。”一位现场的工作人员说，“2009年说是要建立全市统一管理的热力管线信息网，但是到现在还是各管各。”因此一开始出事时居然没有人能立即说清楚这片管线的归属和泄漏责任在哪方。后来给钱的物华大厦也并没有明确自己的责任，而是说钱是“政府让我们拿的”。

　　烫伤杨二敬的管道是北京市热力集团输送给物华大厦等用户的热水专用管道，常年保持水温在90℃以上。如果压力大，流动速度高，裂口又略大一点，热水就会喷涌出来。这种民用的热水管道，在国内是普遍使用的，内层是素套钢结构，外层是聚乙烯，保温层为聚氨酯，这种保温材料在150℃以下是民用材料里最好的，性价比最高。另外一种蒸汽管道的钢套钢结构虽然能承受比较高的温度，保障运行安全，保温层是耐高温的玻璃棉，但是整体造价高，保温性能远不如热水的保温管。

　　工人说，管道上的隔离层可以防止管道被腐蚀，也可以起到隔温的作用。但是，现场不少管道上已经锈迹斑斑，隔离层也已遭到腐蚀，有多处脱落的痕迹。“小公司都是自负盈亏独立核算的，要按照过去计划经济时期的方法管理肯定不行，更多的时候维修检查人员都是管收费，一个维修工情绪不高，一大片热力用户的费用就长期收不上来，是常有的事情。”破裂泄漏的是支线网，也就是公司管理、产权归物华大厦的热力管道。可是为什么第一天连泄漏点都没找到，热水居然淤积了如此深?现场施工人员给出的答案是：“热力管线又不是电脑联网的，哪里出了问题都要一点点地用人去找漏。”

　　“这里的热力管道早前就说已经腐蚀了，热力集团巡查完还给物华下过整改通知。”杨二敬所遭遇的并非突发意外，而是早就被知晓却未经任何示警的危险。虽然在西城区安监局的协调之下，拿出支票的物华大厦的物业方暂时承担了责任，但是这个混乱的地下网络并不能得到清晰的责任划分。一位供职于供热厂的工作人员说：“收费以前一直是我们的主要工作，至于排查故障虽然也定期做，但是故障每次排查的费用却很难收上来，供热水的一方觉得自己是客户，这种故障应该我们负责，但是管道年久失修存在隐患是普遍的，我们什么都免费修，那也不符合我们的利益。有好些地方一冒热气冒几个月一年都常有，只是没出人命。”

　　杨二敬虽然得到了最好的补偿和治疗方案，但她仍于4月9日晚去世，留下一个不足一岁的孩子。(本文转载自总678期《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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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25日上午，“热水坑”事故中被烫伤致死的杨二敬告别仪式举行。事故的3个责任方因死者家属婉拒，未到场。4月25日9时，在东郊殡仪馆，杨二敬生前亲友、同事近百人，来到现场送别逝者。

　　由于杨二敬遗体无法恢复生前模样，家属只能决定盖棺送别。追悼会上，杨二敬的母亲和婆婆，不顾众人阻拦，几次奋力哭喊着想拉住棺材，最后抱头哭倒在旁。

　　追悼会结束后，杨二敬的遗体被送走火化，事后将被安葬在已选好的墓地。

　　事发后，北京市西城区“4·1”事故调查组通报，该事故是一起生产安全责任事故。调查组通报，事故发生的原因是北京东方大洋物业管理有限公司对造成事故的热力管线日常维护不到位，由热力管道小室进入物华大厦的热力管道腐蚀破裂，裂缝漏水导致路面塌陷。北京市热力集团输配分公司管网管理三所工作人员到达现场后，采取了关闭阀门措施，但未对事故地点周边人行步道采取有效安全防护措施、阻止行人通行，导致人员坠落。北京万华置业有限公司作为造成事故的热力管线的产权方，未及时督促北京东方大洋物业管理有限公司消除安全隐患，安全管理不到位。热力集团、物华大厦物业及开发商被认定对此事负有责任。北京东方大洋物业管理有限公司、市热力集团输配分公司的3名相关责任人被刑拘。4月22日，杨二敬的家属与三责任方达成120万元的赔偿款，其中30万元为孩子的生活补助费。截至本刊发稿，北京市西城区安监局尚没有公布最终认定事故责任书。

　　杨二敬坠坑烫伤身亡事件中，责任方的转交不畅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悲剧的发生。记者于5月8日获悉，北京市市政市容委正协调组织热力、天然气、排水、自来水等单位，计划逐步实现地下管网的转交机制，任何单位在日常工作检查中发现问题，必须互相通报，以确保及时发现隐患，避免出现隐患发生时现场无人员值守的情况。

　　编辑 韩 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