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工地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又饿又累,我连脏衣服也没脱,就一头栽倒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间,小吴的电话打了过来:“哥们儿,还没吃饭吧?过来喝两杯,我在经理部背后的快活林餐馆等你……”
小吴是我在工地上最好的朋友。每天早上到工地检查安全时,他都会把我喊住,两个人蹲在一起拉拉家常,抽根烟。有时候,他高处作业不系安全带,我也会对他喊:“再不把安全带挂起来我可罚你。”他往往微微一笑:“哪能啊,你舍得罚我么?”
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几次酒醉的时候,他都用胳膊挎着我的脖子对其他人喊:“小张是我的兄弟,也就是我的手足。我今天一定陪大家喝好,我喝倒了,我的兄弟会背我回去……”每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被幸福充溢着。他的豪爽如同水泊梁山上的好汉,而我也被其深深地感染,恍然置身于那些小说中才有的城寨之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小吴从小命苦。七岁时父亲过了世,第二年春天,母亲带着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和其他男人走了。若不是父亲单位的一些同事接济,他很可能已经饿死了。从小到大,他基本上不知道吃饱是什么概念。所以每次我和他一起去吃饭,看到他把盘子舔得一干二净都会很奇怪。而他往往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解释:“小张,像你这样的大学毕业生永远都不会知道,贫穷是个什么滋味。”由于没有钱,他很小就到工地上打工,扛水泥,背钢筋,什么苦都吃过。终于有一天,他攒够了钱,在乡下娶了一个媳妇。媳妇没有工作,不过两个人的日子过得还算美满,他在工地上挣的钱基本上也能保证衣食无忧。不久,媳妇给他生了一个胖儿子。儿子的出生让他的生活充满了阳光,他每次和别人说起儿子,都会乐得合不拢嘴,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从快活林餐馆喝酒回来,我早早就睡了,因为第二天还要早起到炸药库去领炸药。单位对炸药的运输管理很严格,从来都是专人专车。我作为安全员,无论刮风下雨,也从来都是亲自押车,生怕有什么闪失。那天,我随着运输车一路向炸药库驶去。还没有进入库存区,经理的电话打了过来:“小张,你还没回来吧?”“没有啊,我还没到库存区呢,有事吗?”“你让其他人去领炸药吧,你自己再找个车赶紧到医院来一趟,工地出事了。”“什么?”我的心里一紧。身为安全员,最害怕的就是听到“出事”这两个字。“出了什么事,严重吗?”我问。“挺严重的,小吴的腿砸折了……”
经理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是小吴!怎么可能是小吴?这一定不是真的!我从运输车上晃晃悠悠地爬下来,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又晃晃悠悠地爬上去。出租车司机问我要去哪里,他问了几遍,我才反应过来,“啊,我要去医院。”一路上,我都忐忑不安。小吴是我这个安全员的朋友,可受伤的偏偏是他,难道是老天爷在和我开玩笑吗?
出租车停在医院的门口,我付钱下了车。医院的院子里种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满树的梧桐花正怒放着。浓烈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晃得人眼花缭乱。我在台阶上绊了一下,觉得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被谁从身体里抽走了。如此晴朗的天气,如此安然的清晨,如此美丽的梧桐花,可是我的心情居然如此的沉重。小吴现在的感受如何呢?他也一定没有心情去留意这个静谧的医院里所有的好风景吧!
我终于见到了担架上的小吴。他的脸色惨白,牙齿用力咬着下唇,忍受着肉体的疼痛。他的左腿小腿向上弯曲着,大腿像充了气的气球,肿得老粗,血从绷带里渗出来,流进他的鞋窠里。我坐在他的身边,他没有看我,而我也不敢再去看他。我突然觉得有一堵很高的墙立在我和他之间,冷冰冰的,把所有美好的记忆都阻隔在墙的那一边了。
小吴做了接骨手术,一根钢钉留在了他的大腿里,小腿上还打了钢支架。事故产生的原因也查清楚了,装吊工人违章用铁丝取代卡环,模板起吊以后挂在钢筋上滚落下来,刚好砸在小吴的腿上。事故调查报告很容易写,一如既往的程序,一如既往的处理办法。接下来是工伤赔偿手续,项目部按照《工伤保险条例》的规定,给小吴做出了经济上的补偿。事情从此告一段落,人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生活。
事情真的告一段落了吗?一个同样阳光明媚的早上,我从食堂打饭回来,突然看见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男孩站在开水机前面打开水。女人穿一件很朴素的外套,脸上挂着一副冷漠的表情。男孩很活泼,被母亲拉住的小手不停地扭来扭去,看样子很想挣脱母亲的束缚,跑到草丛里去抓蚂蚱。我心灵上某一个软弱的地方突然被击中了。她们是小吴的家人。一个没有工作的女人,一个没有成年的孩子,一个残疾了的父亲,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小吴从今以后该怎么生活啊?我逃也似地躲开了,尽管我知道他们并不认识我,但我还是无法面对他们。我只要看见她们手牵着手走过项目部的小院,内心就会揪起一股无法遏止的痛。
那以后的日子,快活林餐馆一如往常地热闹着,很多工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还是会到里面坐一坐,喝杯酒,说一说兄弟如手足之类的话题。可我再也没有勇气掀开快活林餐馆的棉布门帘了,断了腿的我的兄弟,我却做不了他的手足……
编辑 玫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