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5月19日凌晨3时20分左右发生在河北承德暖儿河的矿难,死亡50人,是该年发生的特大事故之一。作为全国第二个明确规定煤矿遇难职工每人赔偿标准不低于20万元的省份,他们是如何处理20万赔偿与工伤保险待遇之间的关系的?工亡职工的家属们对赔偿是否满意?他们的生活现状如何?目前的职业伤害保障体系是否需要健全和完善?带着这些问题,记者赴承德对此次工亡职工家属进行了采访。
伤痛:淡化却不能忘却
我们是在一个晴朗的早上,大约9点左右到达承德县八家乡彭杖子村的。村里的砖砾土路,因为雨水的冲刷而变得凹凸不平。地势忽高忽低,仿佛要明确地告诉我们这里属于丘陵山区。
在一大片白杨林南侧,居住着一排人家,彭仕方家的3间小砖瓦房就在其中。站在他家门前,抬头便能看见四周青黛色的山峦,南北相距不过七八百米。
敲开他家的院门,一位60岁上下的老人接待了我们。他是彭仕方的父亲彭守业。后来我们得知,这位1945年8月19日出生的老人,因为仅仅相差了3个月,未能列为彭仕方的供养亲属并领取供养亲属抚恤金。
彭仕方出事时年仅33岁,女儿彭薇时年12岁,上小学6年级,儿子彭荣辉只有4岁。老人告诉我们,二儿子彭仕方在县里、乡里的很多煤矿干过活,但因路途较远,需要翻越几座山,因而在路上耗费的时间很多。因这里离暖儿河煤矿很近,老人的外甥女在该矿工作,便托外甥女帮忙,介绍表弟来矿里挖煤。出事时,彭仕方到暖儿河煤矿工作才4个半月。
老人说,他们是在2005年5月19日早晨6点左右得到消息的。媳妇娘家的一个邻居也在暖儿河煤矿工作,瓦斯大爆炸后吓得跑回了家,并告诉媳妇娘家人,说彭仕方那一班人在井下都没上来。一得到媳妇娘家人的消息,除了老人在家看护2个孩子外,彭仕方的母亲、兄嫂、媳妇及媳妇娘家人就全赶到了矿上。“我们当时还存有一点侥幸,井下那么多人呢,或许仕方会没事的,但后来只能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现实了”。老人讲述时很平静,密布皱纹的古铜色脸上波澜不惊。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也许失去儿子的伤痛已经渐渐地淡化了,也许对二儿子一家未来前景的忧心使他顾不上伤心了,也许他那历经沧桑的心已能坦然面对生命的消逝了。
“现在小孙子还不知道他父亲已经没了,经常会问,好几天了,我爸咋还不回来?我们只能骗他,说你爸上远处干活了。去的去了,我们都可以忍受,可是想到小家伙再也见不到他父亲了,我们心里真难受啊!”说到这里,老人眼里闪现出泪花,他又想到没了爹的小孙子了。
白杨林的北侧是一条小溪流,据说就是暖儿河的分支。离开彭仕方家,顺着这条小溪流,沿着曲折的山路,我们找到肖文学的家。
肖文学家背山而建,南对暖儿河,地理位置极佳。暖儿河河水湛蓝清澈,冬季的山上多是枯黄枯黄的树木和灌木丛,天空中偶尔飘过几片雪白的云彩,空气异常清新。在我们对如此美丽、优良的居住环境赞不绝口时,肖文学的妻子白瑞云却叹了口气说:“是不错啊,可是肖文学再也不能享受了。”
在采访白瑞云的过程中,我们尽可能避开事故本身,以免引发她的伤心。可毕竟朝夕生活了16年,共同养育了13岁的女儿肖飞和5岁的儿子肖航,一起奋斗多年筑就了温馨的爱巢,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见证了她和肖文学的恩爱,每每回忆起这些,她都不能不为之动容。白瑞云说,只要肖文学去上班了,她就等着他回来,超过10分钟没回来,肖文学就要给她打电话,不然她就会心神不定、焦虑不安。“现在不用担心他了,可是我宁愿天天为他担心啊。有一次烧了1碗肉,儿子夹了2块肉放在盘边,问他为什么,他说要给爸爸留着,让我一下子就流泪了。看到人家一家子团团圆圆,真希望时光可以倒流,我们一家仍可以在一起啊!”白瑞云的叙说让我们有很大触动。
在谈到赔偿时,白瑞云明确而坚决地说:“再多的钱也不能弥补我们内心的痛苦。即使给三四十万,我们也不会拿丈夫、孩子父亲的生命去交换的。只是多一些赔偿,可以更好地解决我们生活上的困难。”
生活:欣慰中渗透忧虑
逝者已矣,生活却仍需要继续,这或许就是这些工亡职工家属们没有沉浸于老年丧子、中年丧夫的痛苦中的真正原因吧。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有幼小的生命需要呵护,有脆弱的家庭需要维系。
对于彭仕方一家4口来说,彭仕方绝对是家庭的顶梁柱。他们家有1亩6分坡地,土壤又硬又板,一般庄稼长不了,1年只能种一茬玉米。好的年景能收1 000多斤,换成大米和面粉,够一家的口粮;差的年景只能收二三百斤,吃饭也不够。媳妇除了照料两个孩子,只能偶尔到田里干点儿活,家里所有开支完全依靠彭仕方打工的收入支撑。
彭仕方出事后,这根顶梁柱也就塌了。但由于这些工亡职工均参加了工伤保险,且暖儿河煤矿账面上近1 000万元在出事后被扣留,因此赔偿款很快就到位了。承德市社保局为每位工亡职工支付了丧葬补助金6 459元、一次性工亡补助金6 4594元。暖儿河煤矿按照河北省关于煤矿事故死亡矿工的赔偿标准每人不得低于20万元的规定,补充支付14万1 864元。对总额21万多的赔偿,彭守业认为,“确实不少,赔偿到位了”。彭仕方的母亲因年满58岁,被列为供养亲属,每月享受供养亲属抚恤金344元(直至死亡);彭薇和彭荣辉也分别领取相同数额的供养亲属抚恤金(直至18周岁),均由承德市社保局负责支付。彭守业对赔偿很满意,“国家该做的都做了”。
21万多元的一次性赔偿,彭守业1分没有要,都给了媳妇,他的想法很朴实,“我们现在自己还能挣点钱,加上每个月的抚恤金,可以生活了。可媳妇和孙子孙女们就不一样了,仕方去世以后,他们没有人挣工资,没有了进项,而每天的开支必不可少。这20万元乍看挺多,可经不住天天支、年年花啊。要是两个孩子将来都上大学,恐怕还不够呢。那时我们即使还在,也只能是负担,不能出力了。”
彭守业老人和老伴原来是单独过的,老人虽然已经59岁了,身子骨还算硬朗,自己的1亩5分地很容易就可以摆弄好,偶尔也出去打点短工以补贴家用。
但彭仕方出事后,彭守业老人的简单生活被打破了,并在年迈之际,再次挑起生活的重担。老两口临时搬到二媳妇家。老伴负责照看孙子、孙女,老人则协助媳妇另外又承包了别人家的三四亩地,多种了些粮食,并砌了猪圈,养了三四头肉猪,起早贪黑忙个不停。老人觉得,如果坐吃山空,21万元要不了多少年就会花完,两个孩子将来上学、成家也需要很多钱,而他们老两口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会越来越差、毛病会越来越多,将来看病吃药也少不了钱,只能趁现在干得动的时候多挣点钱。
白瑞云对此深有同感。21万元一次性赔偿,她和肖文学母亲协商后,给了婆婆5万元。剩下16万她就不敢花了,两个孩子上学的钱是一笔大数目,万一家里有什么不测,也需要花钱,没有人挣钱了就只能节省着花。
20万:来源与标准
彭守业他们在亲人工亡后获得的待遇,具体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根据《工伤保险条例》等工伤法规享受的工伤保险待遇,另一部分则是根据河北省的规定享受的煤矿职工工亡特别待遇。
工亡职工的工伤保险待遇,包括丧葬补助金、一次性工亡补助金和供养亲属抚恤金。一次性工亡补助金为48至60个月的当地上年社会平均工资,河北省具体规定为48个月,每增加一名供养亲属,再支付4个月上年社会平均工资,最多为60个月。供养亲属抚恤金为工亡职工本人死亡前12个月平均工资的一定比例,一般为30%或40%,不能超过本人的全部工资,按月支付。从工伤保险待遇的内容来看,其计算方式全国基本一致,但最终的待遇数额因各地生活及本人工资水平的不同而不同。
河北省特别规定,煤矿事故死亡矿工的赔偿标准每人不得低于20万元。在实践中,用人单位支付一次性工亡补助金(仅指48个月的一次性工亡补助金,不包括因为有供养亲属而增加的4~12个月一次性工亡补助金)与20万元的差额部分。
早在河北省之前,山西省也特别规定煤矿“矿主对死亡职工的赔偿标准每人不得低于20万元”。由于该种特别工亡赔偿与工伤保险属于不同的范畴,相互之间存在交叉,社会各界对“20万”标准是否包括工伤保险待遇产生争议。为此,山西省人民政府出台《关于明确煤矿发生死亡事故经济赔偿标准的复函》(晋政函[2005]53号),明确20万元应包括“工伤保险、井下职工意外伤害保险及其他规定所享受的各项经济补偿待遇,上述待遇不足20万元的部分由企业补足;超过20万元的,按规定据实支付”。但仍旧存在问题。由于工伤保险待遇的主体部分并非一次性赔偿,而主要是供养亲属长期领取的供养亲属抚恤金,如果“20万”要抵扣工伤保险待遇,势必要对供养亲属抚恤金进行折算。
在河北省之后,四川省规定煤炭生产、基建企业井下生产作业中发生生产安全事故而因工死亡的人员,其死亡补偿金不得低于20万元。同时,还规定了供养亲属抚恤金的一次性折算方法,子女按距离18岁的时间计算;其他最长按20年计算,55岁以上,每增加1岁,减少1年待遇,最少按5年计算。按此计算出供养亲属抚恤金的总额,和丧葬补助金、一次性工亡补助金相加后,仍少于20万元的,由企业补足。超过20万元的,企业不再补充。
上述3省关于煤矿职工工亡赔偿标准的特别规定都以20万元作为下限,但具体操作有很大差别。河北省的工亡职工家属获得的抚恤最多,除了20万元之外,还有因供养亲属而增加的部分一次性工亡补助金及长期领取的供养亲属抚恤金,而后者是一笔很大的待遇,有时甚至会超过20万元。
数额:多还是少
从暖儿河矿难职工家属的反映来看,他们虽然对未来的生活仍有忧虑,但对赔偿普遍感到比较满意。他们很感激工伤保险制度,使他们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他们也很感激省里的规定,使他们取得了20万元出头的一次性工亡补助金,可以解决家庭的重大支出。二者缺其一,他们都认为难以保障他们的生活。
工亡职工范玉贵出事时年仅32岁,有儿子、父亲、母亲、伯父4名供养亲属。范宝贵的大哥在接受采访时说:“21万元的一次赔偿全部给了玉贵媳妇,没有这笔钱,只有1亩多玉米地的她怎么养活自己。儿子18岁以后又怎能独立,她又拿什么去支持呢?没有供养抚恤,父亲、母亲和伯父就只能靠我们养了,工伤责任又怎么体现?”
劳动保障部门的专业人员指出,工伤保险的首要功能是保障工伤职工及其家庭的生存和继续发展,而不具有惩罚用人单位的目的,相反具有分散用人单位事故风险的功能。工伤保险待遇的构成体现了这一点。
以暖儿河矿难为例,在工亡情形下,一次性工亡补助金并不很多,每家只有5万多元,合计为258万元。而供养亲属领取的抚恤金则更为巨大。总共87名供养人中,35名领取供养亲属抚恤金直至寿终,平均66岁,年龄最大的是95岁,最小的是40岁,平均每月领取供养亲属抚恤金406.08元,最高为772.71元,按平均人口寿命77岁计算,这35名被供养人共约领取供养亲属抚恤金187万5 720元;另外52名领取供养亲属抚恤金至满18岁,平均年龄9岁,平均每月领取供养亲属抚恤金426.79元,共约领取供养亲属抚恤金239万6 853元,合计领取供养亲属抚恤金约为427万元。由于多数工亡职工存在供养亲属,因此,该种待遇模式彰显了工伤保险的保障功能。
业内人士分析认为,工伤保险对工伤职工本人及其供养亲属(尤其是供养至寿终的供养亲属)的保障功能最强,而对其他家庭成员的保障相对较弱。工伤保险对未成年子女只供养至18周岁,这时他们准备或正值上大学,正是支出最大的时候,却无法得到保障;从我国现实看,尤其是来自农村的工亡职工,他们的妻子基本没有收入,丈夫的死亡实际意味着她们生活来源的丧失,而她们通常并没有抚恤金,五六万元的一次性赔偿远远无法弥补她们的损失。从这个方面来看,“20万”的一次性赔偿,则基本可以保障除供养亲属之外的直系亲属的生活问题。
工伤:倒退或是前进
“20万”的赔偿标准提高了工亡职工亲属的待遇水平,但同时也引发了不少问题。各地均规定,该赔偿责任由用人单位承担。但从新疆神龙矿难、广东兴宁矿难最终都是由政府埋单来看,此规定并未完全实现,反而间接提高了政府处理社会事务的成本。而对于一些小矿及个别死亡事故,如果他们没有参加工伤保险,在政府不承担赔偿责任的情况下,小矿主可能会选择破产甚至逃跑,工伤职工的权利就会完全受损。
一些矿主认为已经交纳了工伤保险费,此外还要承担高额赔偿,于是提出了退保,影响了工伤保险的发展。
此外,“20万”的赔偿标准还冲击了工伤保险的补偿标准,给煤炭行业以外的其他行业带来了影响,导致其他行业的职工产生攀比心理,由此引发上访等社会问题。
要求雇主承担赔偿责任,这是工伤保险制度实施以前的职业伤害责任模式,意味着职业伤害(工伤)制度的倒退。从现实来看,虽然工伤保险的一次性赔偿偏低,但因其长期待遇比较丰厚,且在工伤医疗、康复方面具有强大的保障功能,加上其作为社会保险,有政府财政的支撑,不存在支付风险,其在保障工伤权利、分散用人单位风险方面的优势是雇主责任所无法比拟的。“努力扩大覆盖面,加快发展工伤保险,是保障职工基本权利、完善社会保障制度的重要内容,是建立和谐社会的重要举措”。劳动保障主管部门的看法表明了工伤制度的发展方向。
但暖儿河矿难家属们也普遍认为工伤保险待遇中的一次性工亡补助金偏低,如果严格按工伤保险待遇支付,没有一个家属同意接受。从死亡补助金的性质考虑,或许更能合理确定工亡补助金的标准。《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法释[2003]20号)确定为“物质损害赔偿金”。《2005山东高院民事审判会议纪要》(鲁高法[2005]201号)规定,“死亡赔偿金的赔偿权利人为死者的近亲属,其内容是对死者家庭整体预期收入损失的赔偿,其性质是财产损害赔偿”。五六万元能否代表“家庭整体预期收入损失”,值得思考。
据知情人士透露,随着工伤保险制度的发展、社会经济水平的提高,工伤保险待遇将会整体提升,而在这之前的过渡阶段,也有可能先行提高工亡补助金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