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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线上的断指声:珠三角一年断指超过4万只

  2007年,打工诗人郑小琼接受人民文学奖时写道:“珠江三角洲有4万根以上断指,我常想,如果把它们都摆成一条直线会有多长,而我笔下瘦弱的文字却不能将任何一根断指接起来。”

  在珠三角,每年的断指事故达3万宗,被机器切断的手指头超过4万只。这只是广州商学院谢泽宪教授7年前公布的调查数据。至今,佛山仍未公布工伤事故的数据,被冲床冲断的手指更不得而知。但专门收治工伤事故伤员医院数据显示,平均每天都有10多个收治数量,60%属于工伤。

  在劳动密集型的五金、家具、陶瓷等行业,高速增长的GDP,让工人付出了血的代价。

  珠三角一年3万例断指

  2005年,广东商学院社会工作系教授谢泽宪调查发现,珠三角每年断指事故3万宗。

  何博欢捂着手冲出机器轰鸣的厂房,径直跑进100米外老板的办公室。10多分钟后,他被老板娘的车拉到南庄医院,鲜血如泉涌一般洒在车内,巨痛让他暂时失去意识。1个多小时后,他被紧急转到佛山市第一人民医院手术室。晚上9点,醒来后,他被告知,左手的3个指头保不住了。

  何博欢,广西人,23岁,2008年来佛山打工至今。他的手被5吨重的冲床冲压下来截断的,那一天他清楚地记得是2012年5月8日下午3点,冲床冲压下来那一刻他只感觉一阵麻木,没有痛。

  如今何博欢躺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病房,左手被一层厚厚的白色纱布包裹,在进行完植皮手术后,他将永远失去他的3根手指。

  在佛山,从事五金、塑料制品生产的企业过万家,而这些行业也是断指“大户”。2011年,仅金属制品行业规模以上企业的工业产值就达到1316多亿。但在庞大的产值后面,机器时不时吞噬着工人的手指,像何博欢这样断指的事故从未停歇。

  早在2005年广东商学院社会工作系教授谢泽宪对佛山、中山、东莞、惠州、深圳和广州6个珠三角城市的39家医院、582位工伤患者进行调查走访,最终写出《珠三角“伤情”报告》,结果触目惊心:每年发生在该地区的断指事故就达3万宗,被机器切断的手指头超过4万只。

  “过去这么多年,我没有再继续跟进这样的调查,但是从媒体反馈的情况来看,断指事故并没有得到遏制。”谢泽宪对南都记者表示,因为缺乏足够的资金支持,她和她的团队终止了这项调查,而后续的一些工人安全培训计划也因影响力有限而搁浅。

  何博欢是被机器伤害的其中一个。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病房内,他瘦削的脸上苍白,对于未来,他并不敢多想。“肯定不能再到工厂打工了,可能回广西老家做做水果生意吧。”

  何博欢低着头,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指细声说道,他并不知道未来生活会是怎样的。

  从未公布的数据

  佛山政府部门包括人社局、安监局从未对外公布关于每年工伤统计的具体数据,专业收治工伤的医院估计一年至少4000例断指。

  对于已经30岁的陈智鑫而言,右手失去3根手指,将他的生活轨迹完全改变了。“刚做完手术的那一年,我春节没回家,怕村里人知道我残疾了。有时候在梦中我总是梦到自己的手指都接上了,而且用起筷子来很灵活,但做那种梦时,我又好像很害怕失去3根手指头。”陈智鑫对记者说时,他伸出他的右手,中间的3根手指全断了。

  5年前,陈智鑫在狮山松岗一家塑料厂被冲压机碾断了手指。出事的当晚是炎热的夏季,工厂要赶工加班,10点左右,站在冲压机前已8个多小时的他开始打哈欠,有个工友还叫他晚上去吃个夜宵。但就在下班前的十几分钟,他一不留神,冲床冲了下来,他感觉手臂一阵麻木,心肺都似乎要跳出身体。“啊”的一声惨叫,将整个车间的工友都惊呆了。

  十指连心,陈智鑫忘不了当晚断指的伤痛。但让他最难以释怀的是,他从此的生活变得自卑而又沉重。“我以前的女友是高中女同学,也在佛山打工,出事之后就吹了。”陈智鑫是湖南郴州人,他和前女友同在一个县城。在女方家人的一再阻隔下,陈智鑫被迫分手。工厂赔了他总共10多万元的医药费、工伤赔偿和误工费,但他宁愿不要这样的钱,“这点钱,我这5年打工也能挣回来。”

  由于右手残疾,陈智鑫先后当过保安、酒店服务员。如今他在一家佛山的超市里做商品陈列员。“家里人给我说亲,女方也都是残疾人,有腿瘸的,有的身上有伤,我都不太愿意。我只想多挣点钱,到时回家做点生意。”陈智鑫说,他准备一辈子打光棍。每当他看到电视节目《非诚勿扰》闯关失败的男嘉宾,总是很同情,节目中的配乐有时让他泪水上涌。

  佛山政府部门包括人社局、安监局从未对外公布关于每年工伤统计的具体数据。“这样的数据在珠三角民工荒的大背景下显得很敏感,而且这样的数据也很难统计。工人断指后也不一定会都跑到政府部门去登记。”南海创伤手足外科医院院长黎南庆说。

  在佛山,顺德和平外科医院和南海创伤手足外科医院集中了本地区大部分的手指创伤患者。黎南庆透露,其所在医院每年大概有4000宗手足创伤事故,其中60%属于工伤。而顺德和平外科医院接纳的治疗患者数量比南海多。“每天平均收治10多个患者。”黎南庆说。依此推算,加上各个公立的市、区、镇医院,每年断指事故至少超过4000宗。

  冲床老迈梦魇

  上世纪留存下来的老旧冲床时刻威胁着操作者的肢体,一旦注意力不够集中,连续加班出现疲态,轻则断指,重则废臂,甚至丧命。

  5月12日,星期六,在祖庙路何晓波外来工维权办公室内,40多名佛山外来工聚集在不到25平米的房间,聚精会神地听律师讲解工伤事故如何维权。不时有人插嘴提问,引来一阵喧哗和躁动。

  作为法律援助的创办人何晓波告诉记者,在这40多名外来工中,就有10个断指工伤的员工。这中间有25岁刚出来打工的年轻仔,也有干了十几年技术活的老员工。而提供援助的何晓波正是因为断指事故而走上为更多外来工维权的道路。

  2006年3月,何晓波来佛山打工。两个月后的一天,连续加班36个小时的何晓波昏昏欲睡,忽然一阵钻心疼痛传来:他的3根手指被冲压机冲断了。事后,何晓波因没有工资单证据,只拿到应得赔偿的一半。后来,他在佛山中医院碰到番禺打工族服务部的义工,很快成立了何晓波外来工法律援助工作室。

  起码有10位断指事故的当事人告诉记者,机器老化、不停加班、缺乏安全生产的培训是导致悲剧发生的主要原因。

  佛山的金属加工业自1980年代末兴起,企业主要分布在禅城的奇槎、澜石、南海的丹灶、顺德陈村一带。其中南海丹灶镇被称作“中国日用五金之都”。统计数据显示,丹灶镇五金企业有近2000家,从业人员超过6万人,五金产业年产值超100亿元。

  但大部分的五金冲压企业都是作坊式的制作,冲床的数量一般在10台至50台之间。在禅城奇槎一带,沿着东平河和桂澜路,每到夜深人静,拖着巨大圆形卷钢的大货车嘶吼着,默默驶进这一带灯光昏黄的五金加工区。在一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兴建的简易厂房内,冲床开动的冲撞声在厂房里震荡。

  “这样的冲床,我们都不知道用了多久了,起码10多年了,有些还是老板1980年代创业的时候留下的。”在一家禅城奇槎五金小厂房内,技术工人刘琼瑜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记者,他说干这一行已经6年,被机器所伤或者断指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招锦添早年曾在佛山一家国有五金厂做过技术骨干,年轻时就看到工友因冲床断指的事故。他告诉记者,现在众多的五金厂所使用的冲床都是老式倾斜式冲床,平常也叫脚踏式冲床,做一些简单的冲压比较合适,如:餐具冲压、汽车粗糙零件加工。

  脚踏式冲床一般有5到16吨的冲压力,工人站在冲床前,用脚踏住踏板,冲床启动同时,用手将金属板推进工作台,承载冲压力的冲头落下,金属板按照模具的形态被冲压出一个又一个的产品。

  一个工人站在冲床前,一旦精神不集中、手脚不协调,柔弱的双手面对的就是重达10多吨的钢铁冲力,轻则断指、重则手臂残废甚至丧命。“有些我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看到冲床类型,现在都在沿用。”招锦添这样解释说。

  何博欢就是在金属产品堆放在冲压工作台一侧,突然发生倾斜落地、砸中踏板的一瞬间,手没有收回来而被5吨冲力的冲头轧中的。更多的工人是因为长时间的连续机械工作、连续的加班而导致身体疲劳引发的。

  “因为是计件,有积极性,一个人干,所以干得多得的多,今年工资最高的一个月是3月份,连续加了16个晚班,拿了3030块钱。”何博欢说,他不是没有听说过有人因冲床断指的事情,但他觉得自己没有问题。

  大量作坊企业缺乏安全生产培训也是一个普遍的现象。更可怕的是,冲床机器在连续运作过程中,由于惯性,有时也会显出疲劳。“一般是脚踩一次冲头落下来一次,但是有时机器失控,连续落两次,业内称之为连落,碰到连落,手就惨了。”刘琼瑜告诉记者。黎南庆院长甚至有一次看到,一个被送到医院的工人手掌中心完全被打了一个白色的窟窿:“一看就是被冲床完全击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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