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复垦造地”还是“非法排尾”？——中国五矿下属企业“非法排尾”追踪调查

日前有媒体曝光了中国五矿下属两铁矿“非法排尾”问题，引起各方关注，但有关方面却对此予以否认。为此，新华社“新华视点”记者近日到河北省邯郸市下属的武安市，对五矿邯邢冶金矿山管理局所属的北洺河铁矿和玉石洼铁矿尾矿排放问题进行了跟踪调查。

究竟是“复垦造地”还是“非法排尾”？请看记者调查的事实。

河滩排尾：环境污染明显

武安市团城乡高村村北近千米处，干涸的北洺河河道两侧布满了尾矿砂堆，灰色粉尘覆盖的小路上，动物的足印清晰可见。在这人造“砂漠”深处，灰黑色的尾矿浆正从一根粗大的水泥管中喷涌而下，冲积出一片新的尾矿浆池塘，池塘中央几棵芦苇梢在浆面摇曳。

“尾矿可把我们害苦了！”家住村北的村民侯有良一见到记者就抱怨：尾矿冲了自己在河滩开垦的十几亩耕地却没给赔偿；尾矿坝堵住了村里通往北洺河的排水沟，下大雨后村里根本没法排水；起风时空气中矿砂飞扬，村北几十户人家的小孩都皮肤过敏。

村民庞青茹撩起衣服给记者看腿上、手臂上一片片红斑。她说：“尾矿砂被风刮得到处飞，村里很多人尤其是小孩身上都出现了红斑，非常痒。在村医那里看根本不管用，要到大医院打针才有效果。”

村民侯文魁说，最近几年他的气管炎越来越严重，刮风时因为呼吸很困难，根本不能到村北的农田干活。

多位村民介绍，尾矿砂占用了高村300多亩河滩地。2008年以来，全村三十多户村民联名反映，今年4月1日，环境保护部信访办将上访材料批转给河北省政府信访局，要求对“涉及土地、农民生计、环保、经济赔偿、企业关闭”等多方面问题“统筹解决”。

不过，截至10月26日记者到排尾现场，尾矿浆依然在向河滩排放。

高村党支部副书记陈其林说，北洺河铁矿是应高村“充填河滩造地”的请求，从2007年开始向河滩排放尾矿砂的。目前北洺河北河滩造地任务基本完成，所造的40多亩地上全都种上柳树和沙棘，成活率80%以上。另外，北洺河铁矿每年大约给村里五六十万元造地资金支持，扭转了村财政入不敷出的困境。

记者在北洺河北河滩看到，由尾矿砂平整而成的地面高出路面一米左右，靠近路边的几排柳树绿中泛黄，不乏生机。登上尾矿砂往里走，记者却发现里面的几十排柳树全是枯枝。低头一看，路边成活的柳树旁都堆有矿砂，而枯枝下的地面光滑而平整。“栽树时就给路边的树坑里填了些好土，里面的树就直接栽到矿砂上，怎么能活呢？”侯有良说。

再往西走登上尾矿砂筑成的三米多高大坝，一望无际的尾矿砂映入记者眼帘。侯有良说，这些尾矿砂都堆放好几年了，没见过有人在这里造地，只修了个高坝挡了起来。

与北洺河铁矿不同，玉石洼铁矿则把尾矿砂排进武安市矿山镇北尖山村附近一个叫连家洼的山沟里。尖山村党支部副书记苗增全说：“这里排尾的目的是充填造地，尾矿砂冲掉了山沟里15亩耕地，但二十年后可充填造地150亩。”

“造地”协议：难推违法之责

对于向河滩、山沟排尾的原因，中国五矿邯邢局副局长张文学说，两家铁矿修建有合法的尾矿库——尖山北尾矿库。向河滩、山沟排尾，是为了响应当地政府号召，帮助高村和北尖山村实施垫地造田工程。

他向记者出示了北洺河铁矿与高村，以及玉石洼铁矿与北尖山村签署的尾矿砂充填造地工程协议。根据协议，北洺河铁矿向北洺河滩排尾进行“充填造地”，每排放1立方米尾矿砂支援造地费用1.6元，办理相关的“充填造地手续、环保手续”由高村村委会负责；玉石洼铁矿向北尖山村连家洼山沟排尾造地，每年支援8万元尾矿砂造地管理费用，“充填尾矿砂过程中的一切安全环保等问题”由北尖山村委会负责。

张文学还向记者提供了一份由高村党支部、村委会组织党员和群众代表就河滩造田进行表决的文件，内容为“同意并支持河滩造田规划”，文件后83个签名上均按了手印，日期为10月16日，即“非法排尾”报道播发后第二天。

“安监部门对尾矿管理有着严格的规定。”国家安监总局新闻发言人黄毅就以上协议的合法性问题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未依法取得安全生产许可证的尾矿库不得生产运营，而将尾矿砂排入河滩、山沟就更是“违法违规”行为。

武安市环保局稽查大队副大队长常健说，从充填造地角度说，两家铁矿排尾也许合情也合理，但从环保角度讲“不合法”。

张文学说，充填造地工程是响应邯郸市《“千矿万亩”综合治理工程实施方案》等地方政府文件而启动的。不过，记者发现，《实施方案》并未提及排尾造田，而是要求“清理矿渣，平整地面，复垦土地”。

“充填造地”是两铁矿向库外排尾的唯一原因吗？

记者来到尖山北尾矿库，站在库坝上俯瞰，在两道山梁中间的山沟里，几百米外是武安市矿山镇金祥联办铁矿，一公里外是下水头村。

金祥铁矿负责人张春华说，尖山北尾矿库没有按规定进行防渗漏处理，自从尾矿库投入使用以来，金祥铁矿不断发生透水事件，已因此被责令关停。金祥铁矿认为透水是由尾矿库引起，已于2008年7月把排尾的两家铁矿诉至邯郸市中级法院。

张春华指着铁矿周边一道道沟壑和山坡说：“尾矿库停止排尾以前，这里全是水。”记者发现，现已干燥的山坡上到处是枯黄的芦苇丛，可见这里曾接近水源。

观看了张春华拍摄的尾矿库西坝渗漏的录像，记者不由担心，如果一场大雨进一步加大尖山北尾矿库水量，不排除尾矿浆冲过金祥铁矿、直奔下水头村的可能，这样的尾矿库符合安全标准吗？

记者通过各方证实，该尾矿库未按法律规定先领证后使用，而是2007年10月开始“试运行”，2008年8月才获得安全生产许可证。领证后仅一个月，邯郸市副市长视察时就发现尾矿库存在“库西侧排洪沟未按设计完成施工”等安全隐患，要求其整改；今年3月，邯郸市安监局再次下发《责令整改指令书》，并要求该库自3月12日起停止使用。3月27日，邯郸市安监局批复同意尾矿库恢复使用，但尾矿库此后一直处于停用状态。

监管司法机关：未能有所作为

目前我国对尾矿库实行多头管理体制：国土资源部门负责占地审批，安监部门负责发安全生产许可证，环保部门负责环境保护问题，水利部门负责水土流失问题。

张文学等多位五矿方面负责人表示，其下属铁矿排尾造地“得到了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

但记者调查发现，除了武安市政府一份会议纪要中对“尾砂造地”事项进行了讨论外，邯郸市和武安市政府及相关部门均未对“尾砂造地”作出过任何书面形式的批复与支持。既然“尾砂造地”工程未获得审批，为何监管部门任由两铁矿长期非法排尾？

武安市水利局局长高超说：“水利部门对北洺河河滩的排尾问题已做过调查，结论是尾矿砂排在河道水泥坝外边的河滩上，不影响主河道行洪安全。只是尾矿砂堆积超高，且离水泥坝太近，存在潜在隐患。”

武安市环保局稽查大队副大队长常健说：“这两家铁矿属于中央企业，其环保收费权和管理权都在邯郸市环保局。”而邯郸市环保局稽查支队副支队长张跃进说：“武安市是扩权市，两铁矿的烟尘污染费等收费权由于历史原因在邯郸市环保局保留，但监管权已移交武安市环保局。”

邯郸市安监局、环保局10月26日就两铁矿排尾问题提供了调查报告，报告仅描述了两家铁矿向河滩和山沟排尾的现象，并未对其安全隐患和非法行为进行认定。

武安市、邯郸市国土资源部门均拒绝接受记者采访。

司法部门对尖山北尾矿库透水纠纷则采取“拖而不判”的态度。邯郸市中级法院因北洺河铁矿未按时交足鉴定费用，已于2009年3月11日发出《中止委托评估通知书》。然而，又在3月30日收取北洺河铁矿30万元，重新启动取证程序。

记者就此多次去法院或致电采访，邯郸市中院宣传处处长赵志强说“案件正在取证过程中”。在问及法院为何违背《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在终止委托评估后又启动委托评估时，他以“不方便记问题”为由断然挂掉记者电话。

10月31日，记者刚回到北京，金祥铁矿张春华就打电话称，两家铁矿已停止向河滩和山沟排尾矿砂，改向尖山北尾矿库排尾，他又开始担心金祥铁矿被淹。

听说尖山北尾矿库又开始启用，比张春华更担心的是下水头村村委会主任韩魁生。他致电记者说，下水头村地处尾矿库西北下游，距尾矿坝只有一公里，想想尾矿库的渗漏问题，再想想山西襄汾尾矿库溃坝事件，他就睡不着觉，为全村800多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