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日凌晨的一场山体垮塌,使山西省娄烦县寺沟村被掩埋在黄土之下,这场事故曾被定义为自然灾害。
9月4日,孙春龙在博客上发表《致山西省代省长王君的一封信》,指出娄烦事故存在瞒报行为,也不是自然灾害,而是重大责任事故。
9月17日,温家宝总理和国务委员马凯在“有博客刊登举报信反映8月1日山西娄烦县山体滑坡事故瞒报死亡人数”上作出了重要批示,要求核查,事故真相由此渐渐浮出水面。孙春龙的举报,也得到了安监总局的充分肯定。
然而,在举报之前,孙春龙曾在《《瞭望东方周刊》上发表过《娄烦:被拖延的真相》,不料稿子上网不到一天,就被删除,影响十分有限。
到底是什么样盘根错节的力量,可以让报道在网络上须臾见于无形,使记者只能在博客上揭露真相?近日,孙春龙接受了凤凰卫视的专访,诉说了压力重重的报道和心路历程。
曾子墨:最初的新闻报道是怎么记录这件事情的?
孙春龙:最初的新闻报道对遇难人数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有8个人,9个人乃至11个人的说法,11个人的说法出现之后,就再也没有新的新闻报道出现。当时,我心想会不会是瞒报,因为它接近于10人这个坎儿,按照规定,死亡10人以上属于重大事故,而死亡30人以上属于特别重大事故。
然后我就留心看一些论坛,我还以娄烦作为关键词在网上搜索,后来就在百度吧上发现了一个帖子,发帖人说村子里的伤亡可能比较大,然后我又通过当地的一些朋友打听,打听到的遇难人数远远超出了11人。
乔装采访:扮装修工人混入当地
11这个敏感的数字背后是否真的有瞒报,经过一番乔装改扮后,孙春龙混入了娄烦县寺沟村。
垮塌的消息传开以后,分散在附近村庄的遇难者家属们在事发当天就聚拢起来,他们被安置在娄烦的一间宾馆里,化装为装修工人的孙春龙和他们有了近距离的接触。
曾子墨:在娄烦当地都接触到了什么样的人,了解到了什么情况?
孙春龙:接触了几十位遇难家属,包括在我的报道中出现的武三奎,他接受采访的时候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当时感觉很奇怪,然后他说那么多记者来采访,也没见一个人写出了报道。武三奎在垮塌事故中失去了妻子和两个儿子,他本人因回老家照顾农活而侥幸逃生。
深入调查:确认死亡40多人
当地村民证实此次事故中,村里共有16户房屋被埋,而不是当地媒体报道的7户。
孙春龙在幸存者和遇难家属的帮助下整理出了一份遇难者名单,在这份名单中,已确认死亡人数是41人,绝非当地媒体公布的11人。
曾子墨:41人的名单你是怎么找到的?
孙春龙:41个人名单绝大部分是家属提供的,当时我去的时候,家属已经整理出来一个39人的名单,在此基础上我又打听,又增加了两个。
曾子墨:这些名单你们核实过吗?
孙春龙:核实过,因为这事非常重大,我害怕有出入。当时那个名单上有遇难者的姓名和所属村庄,我们就打114查村委会的电话,打通村委会的电话,我们问是不是有人在矿上遇难了,村委会的人都会跟我们说实话。
直指真相:救援有些摆样子
“8·1”垮塌事故发生后,寺沟村被迅速封锁,搜救人员进入,而当被挖出的遇难者遗体达到10具左右的时候,村民们发现,挖掘机离开了人员被埋最多的地方。当地政府给出的解释是,为了防止发生新的地质灾害,造成更多的伤亡。
曾子墨:救援工作是怎么展开的,有什么效果吗?
孙春龙:当天在现场的大型设备有六七台,但可能只有一两台在作业。
曾子墨:你是说救援是摆样子?
孙春龙:这是大家的猜测,当地政府进行赔偿的时候,对没找到遗体的遇难者家属说愿意多给两万元,意思是多给两万元,就不挖了,而且救援也有拖延的迹象,可能是想等到家属没了耐心,救援就停止。
有的家属拿到赔偿后离开了,但有的家属意志坚定,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亲人的遗体找出来。因为对政府的救援不满,有的遇难者家属还与警察发生了冲突。
孙春龙拍摄了一个遇难者家属的手臂,上面清晰地留着手铐的痕迹。为什么拍手呢?原来孙春龙不想暴露这个家属的身份,因为这个家属非常恐惧。
反驳官方:当时只下了毛毛雨
在事故当天发生的录像资料中,地表有明显的痕迹,这是尖山铁矿拉渣土的重型卡车碾压留下的印记,卡车倾倒的渣土在寺沟村堆起这样一座座土山,村民一致认为,人为造成的渣山太重,压得下面的山梁垮塌,是事故发生的根本原因,而官方的说法却是山体自然滑坡。
曾子墨:这座矿渣山有多高呢?
孙春龙:我目测在100米以上。
曾子墨:这个村子与矿渣山的距离有多少?
孙春龙:也就在一两百米吧,这肯定是不符合规定的。
曾子墨:当地曾有种说法,下雨导致了山体滑坡,所以出现了矿渣山的倒塌。
孙春龙:我了解到的情况是,之前下的是毛毛雨,不可能造成这种事故,当地的这种说法是完全不成立的。
曾子墨:另外一种说法把责任推卸给了捡矿渣的人,认为他们把这个矿渣山的底下挖空了,所以导致山体倒塌。
孙春龙:被捡走的矿渣的量是非常小的,不可能把下面挖空,更不可能是造成事故的主要原因。
石沉大海:稿子上网一日就被删
来采访的记者很多,最终都没了消息,对孙春龙的报道能否见报,娄烦的遇难者家属们也充满了疑虑,这些弱者的无奈和悲伤,使孙春龙下定了决心,将有关瞒报的事实揭露出来。
经过审慎的核实,2008年8月20日,《瞭望东方周刊》以《被拖延的真相》为题,登载了孙春龙采自娄烦的报道,而文章发表后,很快就被从网络上删除,几乎没有引起反响。
曾子墨:文章发表之后,反响怎么样?
孙春龙:我们当时所有人都预料,这是一个重磅炸弹,抛出去之后会比以前的报道更有分量,但出乎我们预料的是,稿子发表后反响非常小。
曾子墨:怎么会这样。
孙春龙:稿子上网不到一天,网页就打不开了,好多人都知道被删掉了,包括论坛上和我博客上的文章也都被删掉了。
多方举报:省市安监态度暧昧
与此同时,孙春龙和他的搭档王晓开始向各级安监部门举报,但是他们的举报似乎没有什么作用。
曾子墨:有没有向山西省或者说当地的一些部门举报?
孙春龙:向山西省安监局和太原市安监局举报了,也以记者的身份给娄烦县委有关部门打过电话,说要去采访,对方说死亡人数11个人,搜救已经结束了,这个事情没必要再采访了。
曾子墨:山西省安监局有什么说法?
孙春龙:山西省安监局的人说现在传言非常多,说死亡1000人的还有呢,让我们不要相信,这都是谣传,他们还表态,他们在现场有人进行调查。
曾子墨:这样的回复,你们满意吗?
孙春龙:我当然不会满意,因为他们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到底去查还是不去查。
艰辛采访:处处要玩捉迷藏
稿子被删,举报无果,孙春龙回想起自己在娄烦乔装改扮,历尽艰辛的探访,尽管做了10年的调查记者,此时他才深刻地理解,各种矿难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是怎样强势地阻止着真相的浮出。
孙春龙:如果存在瞒报,阻挠记者肯定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步骤。他们会采取各种方式来摆平记者。
曾子墨:在去现场采访之前做了什么准备吗?
孙春龙:我首先要避开他们。如果让他们发现我在采访,稿子被扼杀的可能性就非常大。我去采访的时候没有背包,因为背包特别显眼,一看就是外地的。我提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放着我的采访本和一件衣服。我的老家在陕西,我用方言讲话,因为陕西话跟山西话基本上差不多。
另外,我去采访的时候开了一辆车,因为我的车牌是外地的,所以我把车牌取掉了,每过一个关卡的时候,盘查的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都说我是救援队的,到最后一道关卡的时候,我想再说自己是救援队的话,可能会露馅儿。于是我把几袋方便面拿在手里,对盘查的人说我是开推土车的,要去换司机下来吃饭,对方没有怀疑,我就进到最核心的位置。
此外,因为担心住旅馆会暴露身份证上的信息,使采访受阻,在娄烦期间,孙春龙假扮成装修工,栖身在一栋未完工的楼房。
孙春龙:不能住宾馆,因为一住宾馆,一登记外地身份证,马上公安就会来查。我在那栋未完工的楼房里遇见了一些遇难者家属,他们也在里面住。当时,不仅外地人被监视,遇难者家属们也被紧紧盯住。
当时我和家属在街上走的时候,就有人打电话过来,问家属:“你旁边那个人是做什么的?”家属就跟他们说是个装修工。有一次,我在宾馆里面采访,镇上一个领导赶了过来,他当时不知道有人在里边采访,就是想看看家属在做什么,家属反应很快,把我的采访材料都塞在被子底下,这才躲过一关。
压力依旧:看到陌生汽车就紧张
一个多月过去,孙春龙的报道已经被淹没,娄烦事件似乎被画上了句号,2008年9月8日,山西襄汾再次发生垮坝事件,襄汾垮坝与娄烦垮塌的惊人相似之处,使孙春龙觉得不能让娄烦的真相继续掩埋。2008年的中秋夜,他写出了《致山西省代省长王君的一封信》,并把它贴到了自己的博客上。这封信随后被大量转载,直接惊动了中央领导,10月6日,经国务院批准,山西娄烦尖山铁矿“8·1”事故调查组成立。
目前,娄烦垮塌事故已经被定性为一起重大的责任事故,真相正在调查当中。对孙春龙来说,事情本该这样光明地结束了,但他却说,承受的巨大压力至今没有消除,甚至在想到儿子的时候有过托孤之念,直到现在,他还会对家门口停着的陌生汽车感到紧张,也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踏上山西的土地了。(据凤凰卫视“社会能见度”栏目)
分享按钮责任编辑 :yuanchx (易 安 网 版 权 所 有 ,未 经 授 权 禁 止 使 用 ,不 能 转 载 ! )
2013 ©易安网. ALL Rights Reserved. 京ICP备11028188号 |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22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