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火凤凰

孙守仁

我爱嗅煤的气味，更爱看它燃烧时的壮观。每投进炉膛里一铲煤时，“呼”地窜出一股黄烟，先是如豆的火苗，恍然变成了一枚枫叶。在炉膛里摇曳着，像火凤凰一样，光亮世界。我常常想，矿工家属多像火凤凰，她们与男人一样，把青春献给了煤矿，无怨无悔。有一年，矿上发生重大伤亡事故。我被抽去做工亡家属工作。这位家属的男人和大儿子同时遇难。我觉得，这工作肯定是很难做的。我见她脸色憔悴，说话声音沙哑，头发有些凌乱。我对她说：大嫂，你有何要求？她瞅了一眼，嘴唇嗫嚅着，但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那个年代，恤血金少得可怜，矿上解决的，无外乎是劈材，煤泥（烧火用的），房子破旧的，或给翻盖一下。她如被电击一样，精神崩溃了，一句话也不说。我凑近她的身边，对她说，你提什么条件，我们都会考虑的。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知道，人死了不能复生。这时，她老儿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把拽了过来，看了又看，瞅了又瞅，突然冒出一句：我把老儿子送到矿上，接他父亲和哥哥的班。我听后，觉得她太傻了，怎么能这样呢，把老儿子舍出去呢。我误以为是赌气的话。我说，这是你提的条件和要求吗？她打了一个唉声，说，我家的人都给了矿上。我心里一阵灼热，眼前的矿嫂形象突然高大起来。

逢年过节，我随同矿领导慰问老矿工和家属，给他们送些米面或豆油等。这是个除夕夜，家属区上空弥漫着肉香，但这里却是鸦雀无声，一点年味都没有。我们来到一幢灰色二层小楼。据说这里居住的都是工亡家属，他们的亲人在一次瓦斯爆炸事故中夺去宝贵生命。矿上把一幢二层小楼分配给他们。除夕晚上，或许思念为煤炭事业捐躯的男人和孩子，竟然放声大哭。矿领导听到哭声，一方面安慰她们，送去温暖；一方面感到自责，在安全生产上出了差头，给家属带来了无尽悲伤。有位胖大嫂拭去脸颊的泪水，她对矿领导说：你们要下决心，治理矿井瓦斯，别再发生这样的事故……

那是在80年代末期，离我家不远的邻居，住着一位矽肺病患者，他媳妇是贤妻良母，每天上下午都推着轮椅，逛逛街，或到市场买鱼、肉，顿顿饭不差样，那男人红光满面。爱穿红衣裳的家属，边推着轮椅，边说，你长份量了，超过150斤，该减肥了。只见那男人笑了。据说，这位家属把工辞了，专门在家伺候男人。我的师傅得了矽肺病，像这个汉子一样，早早回家休息了。有的不能自理，由于家属伺候好，延年益寿。那是个假日，有五辆轮椅出现街道上，他们披着晚霞，向西边天走去，我仿佛看见五只火凤凰。

我是矿工出身，对煤矿太熟悉了。往往受到表扬的，是那些活生生鲜灿灿的矿工，但却忽视那些默默无闻的锅台转，她们多像苍穹上的满天星呀，和男人一样，燃烧自己，温暖他人。有人问我，到哪里寻找美丽的火凤凰？我若有所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