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一根轴
[散文]一根轴
孙守仁
说他太倔,偏执,都不合适。皆因我采写过他,又同在局机关,才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我的印象中,他用锲而不舍的精神,探索瓦斯的奥秘,一生仅做了一件事,攻克煤矿的“癌症”(瓦斯),并取得骄人成绩。说他是一根轴,再合适不过了。
他是东北大学毕业的(前身是东北工学院)。50年代中期,分配到北票煤矿。他是科班出身,干老本行,搞设计,抓生产,都绰绰有余。然而,他却走进了“瓦斯研究所”。那个年代,这个所白手起家,要人员,没人员;要经费,没经费。到采场科学试验,都得见缝插针。别说干部不理解,连工人都不放在眼里,他没有气馁,非要自找苦吃。
干过煤矿的,都晓得煤与瓦斯是共存的。只有开采,煤层才会释放大量瓦斯。比如,放震动炮,是件很危险的工作,像虎口夺食一样。家人不叫他下井。但他懂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到采掘工作面,岂能获得第一手资料。那些日子,把他制做的土仪器,搬到了井下,进行科学试验。结果发生瓦斯突出,虽没伤着人,但土“仪器”却被埋住了。手中失去家伙式,他很是恼火的。
北票煤矿是个“瓦斯窝”,前些年,瓦斯爆炸时有发生。矿务局领导,开始对瓦研所有所重视。领导找到他,叫他想办法,根治瓦斯,他没提任何条件,一头扎进试验之中。在煤矿待过的人都知道,出大力流大汗都可以,最怕的是瓦斯捣蛋。然而,他在“瓦斯窝”里搞试验,风险有多大,那是可想而知的。他家人劝他改行,干啥都行,就是从瓦研究所出来。文化大革命前,他已是瓦研所长,是挑大梁的,他怎能说离开就离开呢,老伴知道他,是一条道跑到黑的人。
有这样一则故事:前苏联一位瓦斯专家,来到北票煤矿考察,特意做了一场学术报告。他说的理论与北票煤矿不相符。他越听越不对劲,竟然站了起来,跟那位专家,进行一场激烈辩论,他用无可辩驳的数据,驳倒了对方,赢得听众一片掌声。有人说,干嘛那么认真,他却说:“我们搞科研的,来不得半点虚伪和骄傲,需要的是认认真真的科学态度。”由此可见,他竟然是这样的怪人。
他埋头搞了十几年科研,在文化大革命中,挨批斗也未能幸免。这些并没有动摇搞科研的信心。最让他不能理解的,因写了几句诗,竟然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进行无休止的批斗,最不能容忍的是,造反派抄了他的家。他家很寒酸,唯独那两箱子书,是最值钱的,被造反派抄走了,这好比动他心肝一样。那两箱子书,是他省吃俭用,一本一本地置办的。有好多是外文书籍,非常珍贵。他从学习班回到家里,看到那两箱子书没有了,他嚎啕大哭,老伴知道,动他啥都可以,唯有他的书是佛爷眼珠——动不得的,这比他生命还重要。
没等文化大革命结束,他早被抽调到瓦斯研究所。又干他老本行。别说家人不理解,连他的朋友、同学都埋怨,干嘛非得搞瓦斯研究。谁都知道,瓦斯是煤矿的“癌症”,大有“谈瓦斯色变”。我是学采矿的,曾遭遇过煤与瓦斯突出,所幸的是没死人。“瓦研所”说起来重要,实际上,领导根本不重视。那年月,全局上下,讲的出煤,谁还把治理瓦斯放在心上。他心如刀绞,这样下去,非遭受灭顶之灾不可。在他的记忆中,曾参加多次瓦斯爆炸事故处理,最叫他痛心的是,他和他的同事们,深入采场,做试验,费尽心血,经过反复试验,并获得可靠数据,比如,开采解放层、放震动炮、瓦斯预抽,还有瓦斯抽放等,这些科研成果,却得不到应用,甚至锁在抽屉里,被打入“冷宫”。他心里非常难受,他找到局领导,说明情况,有的领导对科研不重视,难免叫他发脾气,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任务重要,还是矿工的生命重要?”一旦矿井发生了瓦斯事故,在分析原因时,他是这样说的,“谁不重视瓦斯,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往往利用这个机会,大力宣传他和他同事们搞出的瓦斯科研项目,并求得与会者的支持。
好事多磨。放震动炮和开采解放层等科研项目,在各矿得到了应用。但他并没有停滞不前,相反,他提出了在煤层中抽放瓦斯,这可是硬碰硬,弄不好鸡飞蛋打,非但毁坏了他的名声,相反造成事故,他能负起这个责任吗?我记得,全局上下轰轰一个蛋,把茅头指向了他。他没有退避,相反亲自带队去,跟矿工一起摸爬滚打,攻下道道难关,把井下瓦斯抽上来,综合利用,实现烧火做饭不用煤。他的美好愿望能实现了吗?有人劝他别冒这个风险,还有的说风凉话,这些对他来说,削弱不了他的意志,他的目标,非把这个项目进行到底不可。
他先在偏远的三宝煤矿,进行“先抽后采”试验。结果大功告成,瓦斯事故减少了。接着搞瓦斯综合利用。能否实现,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弄得不好,前功尽弃。他天天坐小火车去那个矿上,亲自指挥,非把它搞成不可。功夫不负有心人,矿工家终于用上了瓦斯,家属做饭不再用煤了。
或许,他工作出色,竟然被推选为辽宁朝阳市九三学社主任委员、市人大副主任。按说,他离开了煤矿,换了新的环境。但他的心,仍惦记一件事,那就是煤矿的瓦斯,是否继续治理,只要他有时间,就到养育他的北票煤矿。有人问他:“你都升官了,咋还关心瓦斯?”他笑了笑说:“我愿做瓦斯的克星,只要我尚存一息,都不能离开瓦斯研究。”他的年岁越来越大,不能再下矿井了,不能到生产一线,但他仍是瓦斯专家,有关瓦斯的会议,他都要参加,甚至提出建设性意见;他仍关注北票煤矿,是否坚持“先抽放后采”的方针。我曾经采访过他,他风趣地告诉我,“我跟瓦斯斗了一辈子,到底是它胜了,还是我胜了,这得由后人来评说。”
我是矿工出身,自然关心煤矿安全的情况,倘若那个矿发生瓦斯事故,我便想起了这位伟大的“克星”,他的科研成果“先抽后采”,是否坚持,科学治理瓦斯是否到位?他在病重期间,仍惦记北票煤矿,仍惦记那里的瓦斯治理。
他叫刘玄恭,正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全国劳动模范,国家科技奖,是煤炭行业不可多得的瓦斯专家。中国煤炭学会委员会委员、中国煤炭工业劳动保护科学技术学会理事。他研究的"三宝瓦斯利用"1987年获辽宁省科技进步三等奖。
写到这里,我在想,如果我们煤矿的工程技术人员都像他那样,咬定瓦斯不放松,牵着它的鼻子走,矿工生命安全指日可待,该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岁月在眼前翻页,他的遗愿,在工程技术人员中传递,他的“一根轴”精神,化作求真务实的实际行动。
“一根轴”,多么可爱,他的精神仍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