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阿来 我希望通过写作自我修复(转载)
他的身上,有一股子拧劲儿。比如他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尘埃落定》,当年虽屡遭退稿,却坚定不移地告诉编辑:可以改,我只改错别字。
阿来也明白什么时候不该“拧”。他不跟自己的内心拧,并且强调,再拧也拧不过命运。他说:“我们有点听天由命——听起来会让人感觉有点消极,但是人的命运有一个大的定数,人都是有命运感的,有自然神性的东西支配它。”
自信来源于坚韧
8月号的《人民文学》杂志发表了阿来的新作《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以下简称《瞻对》)。《瞻对》再现了始于雍正八年、长达200年的瞻对之战。
写完《瞻对》后,阿来到了云南、甘肃一带的藏区。他常常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上摄影、勘查,或者什么都不做,一个人静静地看云。
他不觉得孤独。
我问他,为什么会有这么气定神闲的自信?阿来说,不完全是自信,是坚韧。
阿来的老家属于藏区,出门就是大自然。但是他很少享受这些美好,生活中留下的温暖的记忆并不太多。他说:“我们那个年代,农村出身的话,肯定是比较沉重的记忆。大部分农村都一样,太穷困。跟乡土文学中描写的农村不一样,乡土文学里农村有着像乌托邦一样美好的田园生活。”但是童年对一个人的成长是十分重要的,定然深刻地影响到作家及其作品;阿来说,文学既基于个人经历和感受,又要超越这些。
故乡是不变的立场
他称故乡为“肉体与精神的原乡”。故乡对于阿来精神的养成、性格的养成、对世界的看法,都有非常深的影响。这也是他力图不断超越自己的一个原因。如果还想自己有新的认知,不能老在现有的水准上,离开那个乡村,对农村出生的人来讲,都有改变自己生活的动机。
藏族的血统来自母亲,父亲是回族商人的儿子,而阿来出生与生活的环境是大渡河上游的“嘉绒藏族”村庄,属川藏高原的一部分,这里的藏族人民世世代代过着半牧半农耕的生活。他的每一部作品,都与故乡有关。故乡除了对阿来精神气质上的陶冶,更重要的是,使他有了一个立场;不管离开再远,他始终会坚定地站在他们的立场。“我常常警醒自己,想想我的父辈,我的同时代还陷在农村的人,一切都释然了。我们应该少追求些物质利益,多做些精神上的坚守。”
写作多年以后,阿来似乎对于通常意义上所说那些文学对社会,对生活,对世道人心的作用——或者说意义产生了怀疑。至于说到民族的故事或者说传统失传,他认为在他所属的藏民族来讲,似乎倒不存在这个问题。藏民族所需面对的,可能更多的是走出连续的、强大的传统,如何面向现代的问题。阿来的书写,尤其是三部长篇小说的书写,无论是像《尘埃落定》和《格萨尔王》写历史,还是如《空山》以六七十万字的巨大篇幅写现实,都试图寻找一个囿固于传统中太久的民族如何走向现代的问题。
“我为什么写作?其实是希望自己在面对社会历史问题时能够有所解答。做调查、研究理论问题、包括写作,都是为了梳理对于历史的认知。如果写作没有解决我对社会历史的某种疑问,那么写作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写历史,实际上是想回答今天的问题。很多时候对于中国的问题解答过于宏观,而文学是从微观的角度出发。对于瞻对,当地人也自诩为“铁疙瘩”,但是用了200年时间,“铁疙瘩”也终于融化了。
近几年的写作,纵观《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等题材,阿来一直在现实和历史之间往返穿梭,写一部历史题材再写一部现实题材。他说,不是我在寻找题材,而是线索之间的牵连,会带出来新的题材。《尘埃落定》写的是上世纪前50年,《空山》从上世纪50年代写起,写完之后,他觉得更遥远的历史和现实一定有某种关联,就写了《格萨尔王》。《瞻对》写的是历史,其实是在关注今天的现实问题。“现实和历史总是有关联的。写每本书,我都首先要回答自己的问题,解决自己的困惑。如果读者愿意阅读,我也很高兴分享。”阿来说,最早起意写《瞻对》,是计划写小说。他从几十本材料中梳理,互相补充,尽量还原历史。当自己掌握了那么多材料,他发现用不着虚构,只需要找到思路串连起这些素材就成立了。过于真实的东西虚构反而显得苍白虚假。
面对现实 , 市场不重要
梳理200年前的瞻对之战,阿来不断地发现老故事中重复及出现的新问题,对照着找最合理的说法整理史实。一梳理他便发现都是老故事,不同的是故事的角色在变化。这次是雍正,下次乾隆,处理事情的方法、动机和模式都是一样的,而且我们还会看到,今天这种模式在对立的双方仍在继续,今天坐汽车的人和当年骑马的人思路是一样的;今天电子邮件传输的内容和骑着快马传递汇报的材料是一样的。
作为非虚构小说,阿来的此次新作创作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深刻体现出他对民族历史的深刻关注。可是阿来一贯诗意的语言里却充满了嘲讽的意味。那么,他一个人的书写能起多大作用?这样的写作是否也很“冒险”?阿来坦然地说:“想到作用的时候,我们往往会给自己找借口逃避写作。我自己要解决的是面对强烈的现实刺激时的反思和梳理。面对发生的那么多事情,文学书写怎么能够假装歌舞升平?面临这样的现实,市场完全不重要。”阿来是一个特别讲究语言的作家。而这次《瞻对》中的写作,语言风格和以往大不相同。他说,因为忍不住用这样的语调:怎么会是这样呢?故意的嘲讽调侃不是他一贯的审美风格,但是他不能、不由得不有一种嘲讽的语气在里头——不是幽默,是嘲讽。写完之后,据说一些人看了很愤怒,问阿来:瞻对怎么被你写成这样?阿来说:“历史就是这样。祖先的口传是虚构,文学虚构可以,历史不可以虚构。市场化是希望一本书讨所有人的好,但是文学从古到今不是这样,很多作家是不讨好的。我也没有想要与天下人为敌,如果书写的内容决定必须这么写,我也顾不得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