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回家的决定(转载)
记得当年刚上大学的时候,学生并不多,出行的人也不多,因为没有粮票吃不上饭,更要命的是没路条住不上店,只有学生证好使,到哪里都可以,旅游很诱惑。但我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心思,过了元旦,心里想的就是回家。同学之间的通信,说的也是回家。
第二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车厢里就堆满了人。那一年我也学会了一个新词——“春运”。
寒假我和几个中央民族学院的同学同行,到了北京站,一片黑压压的人。列车晚点,只能一直站在寒冷的车站广场上,站到年轻的身体疲惫。广场上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广播里说些什么,突然前面的人开始向车站狂奔,车站西面原来只开小门的铁门被人潮洞开。我们一边往站里跑,一边还要注意脚下一路散落的鞋,等挤上车才发现火车厢太小了。想着地上丢弃的鞋,我叫大家看看丢什么东西没有。民院的大个子诺苏阿军说,看什么啊,先站住座位,下去找就上不来了。
车一动人就瘦小了,车厢稍微松宽了些,站着的人可以转转身,小个子诺苏张想到座位下面睡觉才发现已经被人霸占,大家理论起来,屁股下面的家伙看我们人多,答应换着睡。阿军拿出一个大塑料桶,我以为是水,结果是酒。“来,大家喝点,好睡觉。”
一觉醒来车已经在河南。阿军又拿出大桶,我说口渴,不喝酒了。他说已经在郑州站换成自来水了。大家都拿出杯子倒了一杯。看着边上渴望的小孩不忍心,他也倒给他们喝,一桶水很快就没了。过了一会儿,诺苏张从椅子下面钻了出来,看着满车厢的人,皱着眉说要去上厕所,学兄阿军说,别去了,厕所里面好几个人,等车到洛阳到车站上吧。我想着下面的卧铺,问张怎么样,他看着厕所的方向说,车停的时候可以把你熏醒,开动了就可以酣睡,你下去休息一下吧。弯下头,底下闻了闻味道,我停止了平躺的念头。阿军看小学弟都没下去的意思,自己躺进去了。“到洛阳叫我啊。”跟着话音就是呼噜声了。
把窗外的眼光转回来,我看见王哥在看一个人,寻着眼光过去才看见一个老太太站在通道中间东倒西歪的没个依靠,脸色不健康的难看。几个人眼光一聚,王哥站起来说,“大娘,你来坐坐。”说着就起了身,老太太一坐下就睡着了似的,一句“谢谢”也没有。我们也没在意,和屁股底下爬上来的人轮换着坐,一路有说有笑。
不觉车就晃荡到了洛阳,洛阳是大站,要停12分钟。被叫起来的阿军提着桶开窗就翻了下去,一边走一边丢给我们一句话:“上厕所的赶紧,车门那边出不去。”大家轮换着翻下去又翻上来,后面上来的王哥说车站刚才没放人,现在一下子都来了,好多人翻窗朝车里挤,赶紧关窗。可大个子还没上来呢。正说着,一堆人就想从我们的窗户翻进来,我们一些人按住他们的肩,一些人扒开他们的手,正反复纠缠的时候,“给老子滚开。”一声怒吼从一个蓬头垢面的大个子嘴里传出来,他三两下就把下面的人推开了。看着那张车座底下污染成黑灰带五花色的脸,我们都有点害怕。阿军爬上来赶紧就关了窗,正想问他怎么那么慢,“他妈的,自来水也跟小孩儿尿那么小,还不排队,你们要是去,根本抢不到。”他笑呵呵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
车停着一直没有开,等到警察把堆在车门的人清走,把站台上的人都赶出去了,我们才开窗透气。又过了半点钟,车还是没开,倒是下面两个穿制服的人背着箩筐边走边吼着:“我们是餐车的人,列车拥挤,要吃饭的人就这里买了。八角钱一份,要买赶紧买。”八角钱有点贵了,可我没带吃的。“买几份上来大家一起吃吧,回头我吃你们带的。”我对王哥说。给了钱,餐车的大哥扔给我们几个塑料袋。
又过了一会儿,车站的广播里传出列车暂时不走的消息,招呼大家下车活动活动。车站已经没有了“外人”,很多人开始下车,站在站台上又是伸腿又是弯腰的,一身幸福的轻松。我们也想下去,阿军窗外探探头,回来说吃饭吧,别下去了。正说着,火车就开动了。那些幸福的人全在站台上一边奔跑一边挥手一边喊。也不知道都喊些什么,我们只听见列车上的广播一遍又一遍地广播着:“因为减震弹簧被压死,列车不能行进……现在车上的人清点一下周围的人,有认识的帮他们看好行李……”
阿军学兄一边乐一边说:“给老子,阴谋啊,我就觉得不对,阴谋啊,哈哈。”接下来,我们打开了餐车的塑料袋,是两个烧饼外加一根不到20厘米长、比拇指略粗的腌萝卜。阿军叹道:“八角钱!在老家能吃三份回锅肉了。”
说到老家,也不知道是想回锅肉还是想家里的亲人,一下就安静了下来。我们尊敬的老太太依然安静。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变得很清晰,屁股底下的人早回下面去了。我们轮流站立七八个小时后,想请老人家也起来站站,结果老太太只眯眼看了我们一眼,根本不理睬我们。愤怒一下就成了集体情绪,大家叫嚣着把她推到过道上,可看见那张脸,谁也没动手。车到宝鸡,老太太终于下了车,临走没有吐出一个字,我们期待的感激表情也没有。
她不会是哑巴吧?可能是河南人哦,几千年逃荒要饭的,只知道自己顾自己了。你知道她哪里上的车啊?也可能是陕西人……
大家七嘴八舌的,王哥被我们吵醒,伸着手指点了一圈:“你们这些人,她老人家身体肯定不好,做了好事就当学雷锋了,还要回报啊?大家都是回家过年嘛。”
基于这次疲惫的记忆,后一个春节我决定不回家了。几个同学说好的,结果在最后只有我和阿平留在了学校。古人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我可能有点像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清静的校园和清静的北京,很不错。有一天阿平去看北京的亲戚,我独自一个人看书,一整天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晚上闲下来给父母大人写了封信。初三,北京的同学背着面粉回到学校给我们包饺子。初五以后,同学就稀稀拉拉地回来了,院子里开始热闹起来。快开学的时候收到了家里的信,爸爸写一段,妈妈写一段,最后几行是姐姐加的,她只是说今年过节冷冷清清的,妈妈有些伤心。看到这里,我心里一下就紧了,右肩像针扎一样一下一下地疼。
跟着学雷锋的3月我想起了雷锋是孤儿,没有家,他不回家。但我有家。
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
后来我留在了北京工作,在城市里也有了自己的家。后来,稍增加几个人就被压垮的计划经济也歇息了,涌进城市的农民一年一年增多,无论运输能力提高多少倍,依然难以舒缓潮水般的迁徙。但30年来,我一直坚持每年都回趟家看看老爹,也看着老娘的脸慢慢布满皱纹,皱纹慢慢变成硬硬的核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