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着过好日子

最近一段日子以来，这句话总是没来由地从我的脑海里蹿跳出来。是的，蹿跳出来。

在我的记忆里，这句以第一人称说出来的话，来自我的一位姑奶奶，也就是我爷爷的姐姐。她叫什么名字，我还真的没法告诉你。可能她本身就没有一个自己的名字，或者人们叫她什么，我全然忘记了。到今天我已无从知道，也无法打听。你如果非要她一个名字，称她为王孟氏应该不会错。因为她那位在农闲时节倒腾水果生意的重孙子姓王，而我姓孟。但姓氏这回事确实与记忆没有多大关系。只是我不知道，她对于自己的后代现在的日子会作怎么样的评价。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她没有赶上她死后的一段好日子，分田到户的好日子。

距离我最后一次听见她说这句话也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因为在三十多年前的1977年暮春，她这个人就离开了她等着过好日子的世界。

对于我来说，这句话已经被埋藏了三十多年。她一生应该说过很多话，可除了这一句，我搜肠刮肚竟记不起哪怕一个字来。比如，她肯定也骂过她那位总也晒不黑，脾气随和的儿媳妇。或者，她在斗争她弟弟的批斗会上，呼喊过什么口号之类，这些我一概都没有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我也问过自己这是为什么？可怎么也找不到答案。我只能说记忆本身有自己奇怪的淘汰机制，可能也因为那时候我刚刚十来岁。

还有奇怪的一点，她说这句话的场景，我也记得很清楚。这个场景总是一天天重复，并不随着季节的交替有任何的变化。

午前，我这位姑奶奶和我的亲奶奶、吴家奶奶、后院的二奶奶，围坐在我奶奶家院子里的一棵大槐树下，一边聊天一边做着缝缝补补的活计。午后，她们各自准备回家吃饭的时候，总是以我这位姑奶奶所说：“我还不想死，我要等着过好日子”，这句话做结尾。之前，肯定有人在抱怨，这样的日子过着真没意思，还是死了的好。似乎不论她们小半天的时间都在聊些什么，最后总要回到生死轨道。

现在想来，这只是一种抱怨，也是她们如常日子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没有谁真的去寻死觅活。第二天，她们仍继续聊天继续做着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活计。不论日子如何艰难，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将来会有好日子。记得有人说，死了就好了，另一个世界有好日子过。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相信有什么来世，我要活着过好日子。而她所谓的好日子，现在说来实在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那就是天天能吃上白馍馍。

只是我这位倔强地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的姑奶奶，在没等来好日子的时候，有一天却极为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留存在我记忆里的形象至今也没有任何改变。满脸的褶皱如同奶奶院子里的老槐树皮一般，佝偻的腰身如同割草筐弯曲的提手。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一双小脚，我却不知道如何形容。最特别的是她那张脸，沟壑纵横，多到数不胜数。整个村子里，年龄与她相仿的男男女女都没有如此深刻的皱纹。即使有几个人脸皮松弛到堆放在一张嘴的两边，也没有她那么深的纹路。

她脸上的皱纹，应该与她人生的痛苦密切相关。记得有人说过，皱纹就是人生经历的写真。

她整个的人生，除了童年时代那短促的欢乐，绝大多数岁月都在艰难中度过。可童年又是没有欢乐与痛苦记忆的年龄，在她看来早已无法触摸。她刚出生的十九世纪末年，家中原有的土地年年在减少，到她十几岁出嫁的日子，家里已不能称为地主了。这一点，从他弟弟解放后被定为上中农成分可以得到确证。出嫁不久，她倒是为夫家生了个儿子。可丈夫在孩子出生后不久就死掉了。她背上了克死丈夫的恶名，带着年幼的孩子回到了娘家。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只能在远离村庄的地方，与儿子相依为命。紧接着是连年战争，先是军阀混战，你来我往百姓遭殃。日本人来的时候，她的家乡一带是拉锯地区。今天日本人、皇协军来了，明天就换成了国民党的军队。有时候，一天三“跑反”（躲日本人称“跑反”）。这样凄凄惶惶的日子，她和儿子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刚解放，分田到户了，她这个外来户没有分田的资格。还好，不久就互助组了，她总算被照顾进来，可地里出产的粮食又一年年减少了。到公共食堂，尤其是三年困难时期，很少吃过饱饭的母子又一次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开始后，直到她在1977年去世，就再没吃饱过肚子。在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基本是靠白薯裹腹：鲜白薯、白薯干、白薯面。即使变换千般花样的吃法，吃进肚子里仍感到“烧心”（胃里泛酸的一种说法）。她总在想“苦尽甘来”，要等着过好日子，因为她屈指算来实在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可就在再一次分田到户的前夜，她带着“过好日子”的希望永远离开了。

她离开的日子当在暮春。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她家门前的一棵并不高大的石榴树正灼灼地开着花，那是家乡暮春时节的显著标志。

出殡的日子，盛放她干瘪身躯的薄桐木棺材摆在茅草土坯房的正中。门外是刚刚搭起来的高粱秆葬礼席棚。席棚一角之外，就是那棵石榴树。

席棚内棺材前有一张供案，上面倒有她很少吃到的白馍馍以及几样油炸的食品！

此时，我忽然想起，她家不远处就是那座送葬必经的奈何桥。

我对这位亲人所知甚少，实在无法描述她人生中的苦难细节以及她更真切的形象。但她的这句话“我要等着过好日子”却深深地印痕在我的心中。

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浮现出她家门前那橙红鲜艳的石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