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大辫子
闲赋在家，偶尔翻翻画册。那祯《大辫子》自画像，我总爱多了上两眼。这是梅梅老师送给我的，她，一米七以上的个儿，水灵灵的大眼睛，棱角分明的脸庞，那条拖到脚跟油黑油黑的大辫子，不知道底细的，还以为她是模特呢？哪里呀，她是我的同事，同在实验小学教美术。如今，我们都是年迈的老人，但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眼前浮现，我的思绪又被拉回那魂牵梦萦的岁月。
1965年，在瓜果飘香的季节。我们县实验小学分配一位女老师，她叫梅梅，二十出头儿，性格内向，又因教美术，服饰稍有讲究，喜欢穿白色的衣裳，她爱笑，讲礼貌。但最最吸引人的，是那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若是她上街，或逛商店，别说牵去男人的目光，就连女人都会多看两眼。我俩是同行，坐对桌，抬头不见，低头见。大辫子梳得溜光水华，光彩照人。别说她喜欢，就连我都很欣赏。她上美术课，学生们爱看她的大辫子，有的学生们不叫她梅老师，称她大辫子老师。在我们县城，很少有女孩子留长辫子的，何况她的辫子有一米五多，拖到脚后跟。走起路来，步履轻盈，那条大辫子左摇右摆，简直是美若天仙。有一天，我备完课，见她把大辫子揽在胸前，嘴欲张欲合，她看出我的心思，笑着问：“项老师，你有什么事吗？”我窘住了，脸涨红涨红的，停了半晌，我挤出一句：“你，你留长辫子做甚？你母亲留长辫子吗？”她睃了我一眼，笑了笑。她看了我一眼，意思说，你咋留着长发呢？你和我不都是一样吗？爱美之心，人人有之。
她初来乍到，不太了解王校长，他虽文化不高，却是个“老资格”，“左”得要命，对老师要求特苛刻，不许女老师抹口红，涂红指甲，穿高跟鞋。男老师不许蓄长发。那天下午，他把我叫到校长室，阴着脸，很不客气地说：“项老师，能不能把发理得短一点，省得学生叫你‘项大背’？”我很不服气，真想回敬他两句，但平生懦弱，逆来顺受，我“嘿嘿”两声，算是表态了。
梅梅见我从校长室回来，脸色很难看。她看了看我，故意问：“有啥美事呀，快说出来，让我也分享分享。”我瞥了她一眼，很想说，哪来的美事，都挨说了，转念一想，跟她说这个有啥用，我看了看她的大辫子，心里说，你别幸灾乐祸，王校长很快找你谈话的。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水，打了个“唉”声，很不爽地说：“唉，又挨尅了？”她“嚯”地站起来，那条大辫子在胸前摆动了几下。我苦笑着说：“头发。”“头发咋了？梳头，校长也管？”我叹了一口气，校长嫌我我留着长发，颇像外国人。我举头看看她，小心翼翼地说：“梅梅老师，王校长也会找你的？”
“是不是我留了根长辫子？”结果被我猜中了。
在校长看来，教书育人的老师，留个长辫子，成何体统？他是“一本正”，不抽烟卷，叼个大烟斗，口不离革命化，他跟“封资修”势不两立了，自然要拿梅梅开刀，她是新来的，留着长辫子，又爱唱外国歌曲，有时穿裙子，她的举止言谈，在王校长看来她是另类。
果真如此。梅梅上完第三节美术课。刚推开教研室的门，就被王校长给叫到校长室。
梅梅当我讲了谈话内容：王校长打量我一番，指着我的大辫子说，梅梅老师，你能不能把辫子留得短一点？言外之意，嗔我留长辫子了。我很想说，留长辫子还犯法吗？我按时上课，又没影响他人，我很想甩出一发炮弹，轰他一炮，又一想，他年纪大了，跟我父亲年纪差不多，怎能这样没礼貌呢？我笑笑说，王校长，我把辫子盘上，省得大家说三道四。他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气咻咻地说：“好之为之吧！”没说上几句话，他是花果山打雷——激（击）猴子。他没的说了，把我晒在那里。我非常生气，哭着走出了校长室。
说话间，我见梅梅眼睛红了，脸上留有泪痕，没等我问她，她倒觉得委屈，很不满意地说：“这个校长，咋啥都管，留辫子害他啥事，那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我却没有那个胆，王校长说了，我麻溜剪短了头发，而梅梅则不然，像头小倔驴，我行我素，她把辫子盘起来，扣上个帽子，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过后，我问她，“你就不怕王校长给你小鞋穿？”她瞪了我一眼，嫌我太没有主见，干嘛那样怕校长。她没说什么，但内心是愤懑的。我对她说：“你上课时，把辫子盘起来，在教研室就不必了。何必那么教条呢？”
那个年代，我们学校美术教研室，空空如也。
梅梅不闲着，手不离画夹，成天写生，教研室的帚扫、茶杯、暖瓶、办公桌等，看似小儿科，但熟能生巧，基本功夯得实。有一天，她男朋友来电话了，写生本放在她桌子上。我顺便看了一下，她的“自画像”，惟妙惟肖，简直太美了。
我问她，“没人迷上你的大辫子？”她脸红了，我觉得失言了，慌忙解释说：“我是问你处没处对象？”她倒挺大方，从兜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她男友写给她的情书，递给我看：我爱你，又黑又亮大辫子，你是我心中的圣女；我爱你，又黑又亮的大辫子，我在天天追寻着你......我害臊了，干嘛看人家的情书，脸红得像块红绸布。末了，我说了一句：“啥时结婚，我可要喝喜酒呀！”
梅梅来校的第二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实验小学，看似平静的湖泊，但实际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那年月，我们学校搞起“四大”（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我家成份高，首当其冲，肯定挨批了。然而，梅梅境况更糟，非但有海外关系，还留着一条大辫子。我曾劝过她，剪掉吧，省得招惹是非！她不听邪，双手护着大辫子，生怕他人给剪掉似的。
梅梅来校那年国庆节，红光照相馆的杨师傅，摄影技艺高超，尤其是艺术照，远近闻名。他找到了梅梅，非给她拍个写真不可，分文不要，还答应挂在照相馆的橱窗里。那天我去街里办事，路过红光照相馆，靓女帅男的美术照吸引过往行人。“大辫子”最最显眼。梅梅将辫子揽在胸前，目视远方，那仪态，那风度，比模特还模特，哪个小伙子见了不瞭上一眼。我后悔早结婚了，要不跟她谈恋爱，娶上这样的一位美女，幸福一辈子。
我们学校条件，算是最好的了，给梅梅腾出一间房子做宿舍。房间被她布置得很有品位，因为男女有别，我没去过她宿舍，更不知道闺房藏有什么秘密。去过她宿舍的女老师说，墙上挂有的《蒙娜丽莎》的画像。是她画的铅笔画，还有她的自画像，大辫子放在胸前，目光柔柔的，流淌着闺秀的美。其实，这些都是后来她挨批的材料。她的画夹，除了女性就是女性，还有裸体的，不知为什么，五校长对她的大辫子，格外反感，倘若她不把画像烧了，大辫子给剪了，肯定是挨批对象，再说，她有海外关系，一个刚出校门的中师毕业生，架得住这样上纲上线吗。我怕她寻短见，特意派我媳妇做她工作，能说熊话就说熊话吧，胳膊拧不成大腿。那些日子，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暗淡无光了，秀脸上满是泪痕，她攥住我的媳妇的手说：“大姐，没事的，我会挺得住的。”
过了几天，梅梅宿舍的画不见了，她既没转移，也没毁掉，而是托人送到父亲哪，珍藏起来。然而，那条大辫子？剪还是不剪？剪掉等于剪去了她的命，不剪就会遭到批判。晚上，宿舍里仍亮着灯，她点的是蜡烛，怕浪费电，看着那跳动的火苗，心里像倒海翻江一样，妈妈在世时，喜欢留长辫，不知何故，老是没留成。把希望寄托在女儿梅梅身上。记得临终前，妈妈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断断续续地说：“梅子，你留个长辫，妈妈在天堂都会看到你的。”不知是妈妈说着玩呢？还是她把妈妈的话当成遗嘱，从高小时，她开始留辫，那时候，她像老太太一样，用泡榆树皮的水梳头，光滑滑，阳光一晃，放着光呢？她自以为很得意，像母亲侍弄婴儿一样呵护她的独辫，刮风下雨，都用头巾裹着它，生怕污染了它。跟同学玩耍，她都倍加小心，有个女同学拽住她的辫子，弄掉了几根头发，她心疼得哭了半天。
这是个星期天，又是妈妈的忌日，梅梅回到了老家，坐在妈妈的坟头旁，一边烧着冥钱，一边哭着说：“妈妈，我好想你呀！你看到我留的长辫子吗？”突然，有个旋风绕着她转，且越转越急，迷得她睁不开眼睛。“妈妈，难道你也忌讳我留大辫子？不必担心我，那个大辫子，就是你女儿。”但话又说回来，梅梅来上坟时，带来一把剪子，本想“咔嚓”一声，剪断独辫，但她辗转反侧，没有那样做，那不是梅梅的性格。
梅梅男友，是她中师的同学，分配到另个县城教书。当他俩如漆如胶之时，突然，兜来一盆凉水，顿时爱情降温了，不知是男友嫌她有海外关系，还是嫌她留长辫挨了批判。原来，一个星期一封信，渐渐地信件少了，还在信里批判起她来了，叫她克服“封资修”思想，别再画蒙娜丽莎了，赶快剪断那根大辫子......梅梅感觉到了，他俩不会走到一起了，更谈不上白头偕老了。
果真如此，没过半年，男友提出断交了。
那个年月，学校罢课闹革命，我所在的小学，还不错，受冲击不算太大。但音乐、美术课停了，我和梅梅没课教了，成了学校的“勤杂工”了。有一天，我问梅梅：“我有几幅名画，你要不要，我媳妇病了，急等钱用。”她买下我收藏的名画。这下子，又给她添乱了，结果被人告发了，说她迷恋资产阶级的东西，大会讲，小会批，她成了众矢之的。非但没收她的画，还把她被下放到乡下，当了农民。
回到故居后，梅梅很快熟悉农村生活。父亲怕她累着，很少叫她下地干农活，她像农妇一样，养猪养鸡，有时上山捡蘑菇，剜野菜。唯独不变的，她每天都要花费一些时间，梳洗那条大辫子。她给我写过信，说农村很适合她生存。
一晃儿，二十七岁了。
有人给梅梅提媒，她说啥也不嫁。不知是赌气，还是太喜欢这条大辫子，她对着镜子，画了一张又一张，但她最欣赏的是独辫。画面上，一条线条明晰的独辫，辫尾扎上红头绳，犹如一条长鞭，侧面看，好像在抽打什么，正面看，好像在诉说什么......闺房被她装扮一新，又把蒙娜丽莎的画像挂在墙上，还有素描、铅笔画、水粉画、国画、油画，一张接一张，一幅又一幅，满屋子都是画。她好像生活在画的海洋。
梅梅回乡第三年，我跟媳妇去她家探望。当走进她的房间，发现她正精心画着一幅油画，那条大辫子特别显眼，我开着玩笑地说，那不是中国的蒙娜丽莎吗？但在那个时代，咋能开这样的玩笑。我觉得有些唐突，妻子狠劲剜了我一眼。
说话间，三个小孩推门进来，年纪都在七八岁的样子，他们看见我们，有点不好意思，埋下了头。梅梅对他们说：“快叫老师，他跟我一样，都是教美术的。”看见他们手里拿着画夹（就是一个硬纸板），我特好奇，很想知道画的什么？那个国字脸小女孩，打开了本子，递给我说：“老师，请看。”我一张一张地翻阅着，大都是写生，有驴有马有猪有鸡还有兔子，凡农村的动物，都画上了，从线条上，用光上，还有构图上，都非常得体。我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她稚脸红了，埋下了头。没等我说话，那个专画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和儿童的男孩，他还画了梅梅呢？这张肖像画，故意把大辫子画得又长又粗，我拍手称赞。最后是个小女孩，她画苞米、高粱、谷子，还有大豆，相当逼真，简直像真的一般，以我的眼光，中师学生都画不了这样。我想问：“你们何时学画画的？”那个国字脸的小女孩说，两年前就开始了，都是梅妈妈教我们的。有一天我在大树下乘凉，随意画着吃草的驴，那头驴仰着头，一声接一声地叫。梅梅妈妈见了，对我说，有空到我家来，我帮你画画......我把目光又拉回到她那幅《大辫子》油画，那眼神凝视远方，手里攥着大辫子，好像怕别人抢走一样。透过那张“脸”，却找不到半点苍伤感，难道对她的不公，连点反映都没有吗？我很想问她，梅梅，你为何画这样一幅油画？
梅梅怔住了，她看了一眼油画，再瞅了瞅我，笑笑说：“知道吗？那个辫子，就是我的命？”说完，好像言犹未尽，反问我一句：“那个年代，你为何爱留长发？”我顿时脸红了，为什么有人不喜欢，你就不坚持了，说明我没有独立的个性。这种个性，并不是随风而变。我抬头看看她，梅梅的独辫仍是那样长那样粗那样黑。
“对了，这次不是光是来看你，还给你捎来个好消息，据说学校调你回实验小学。如今学校发生变化，那个左得不能再左的老校长调了出去，接替他的是原来的副校长，如今学校的负责人，重新审察你的问题，认为留个大辫子，就是“封资修”的，未免太偏激了，你回校教书指日可待。
梅梅直摇脑袋，似乎有些不相信，既然发配了，还能叫你回去。脸上荡漾一种苦涩的笑。
没过一个月，梅梅又回到了实验小学。
时光过去三年多，大辫子老师出现在实验小学的三尺讲台，她仍教美术，尽管课程不多，甚至有的课被数学语文所取代，但她从不吱声。她还住原来的宿舍，像以前那样，把个房间装扮很有书香气。不过，她吃一堑，长一智，原来挂蒙娜丽莎画像的位置被毛主席画像所取代，桌子上还摆放毛主席雕像，颇有一种政治氛围。所不变的，那条大辫子，像以前一样，飘至脚后跟。她成了小城一大风景，她去商店，牵来了人们的异样目光。是嫌弃呢？还是认可呢？七说不一。如果现在，她的长辫子准能打破吉尼斯记录了。那个年代，谁还有闲心顾这个。不过，她很少上街，即使上街，将辫子盘上，戴上帽子，像个男人似的。然而，她对辫子特精心，梳洗得干干净净，永远保持又黑又亮。我在想，女人爱发，是天经地仪的，但留长辫能当饭吃吗？还是当衣穿呢？我就是弄不明白。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梅梅终于熬到改革开放年代，那时，她已经三十出头了，虽然是成熟女人，脸上有细微的皱纹，但她仍显得那么漂亮，有一种女性的美。
不知什么时候，红光照相馆的橱窗又上又挂上“明星照”。梅梅的照片又在中间，且是大尺寸的。
那天，我跟媳妇去街里，路过红光照像馆，媳妇眼尖，她指着“大辫子”说：“啊呀呀，这人咋这么眼熟呢？莫非就是你们学校的梅梅？”我摘下眼镜，仔细地看了看，脱口说：“就是她，就是梅梅，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
省报记者特意来实验小学，采访了梅梅，想从她嘴里抠出留大辫子初衷。她双手攥着大辫子，好像怕人剪掉一样，欲言又止。看了看那位记者，反问了一句：“你母亲年轻留辫子吗？”记者摇了摇头。她很得意地说：“我妈妈最喜欢留辫子，可惜她没留成，我却留了大辫子，但她去了天堂。”
省画协主席是梅梅同学，得知她善于画辫子，且以她自己为模特，画的栩栩如生，造谐很高，从中选了20幅画。专门为她搞了个画展。
其中《大辫子》油画非常显眼，堪称一幅名画。有人很想见见画家梅梅。她在跟大家合影时，端坐在那里，跟《大辫子》油画一模一样。
梅梅的大辫子，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1965年，在瓜果飘香的季节。我们县实验小学分配一位女老师，她叫梅梅，二十出头儿，性格内向，又因教美术，服饰稍有讲究，喜欢穿白色的衣裳，她爱笑，讲礼貌。但最最吸引人的，是那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若是她上街，或逛商店，别说牵去男人的目光，就连女人都会多看两眼。我俩是同行，坐对桌，抬头不见，低头见。大辫子梳得溜光水华，光彩照人。别说她喜欢，就连我都很欣赏。她上美术课，学生们爱看她的大辫子，有的学生们不叫她梅老师，称她大辫子老师。在我们县城，很少有女孩子留长辫子的，何况她的辫子有一米五多，拖到脚后跟。走起路来，步履轻盈，那条大辫子左摇右摆，简直是美若天仙。有一天，我备完课，见她把大辫子揽在胸前，嘴欲张欲合，她看出我的心思，笑着问：“项老师，你有什么事吗？”我窘住了，脸涨红涨红的，停了半晌，我挤出一句：“你，你留长辫子做甚？你母亲留长辫子吗？”她睃了我一眼，笑了笑。她看了我一眼，意思说，你咋留着长发呢？你和我不都是一样吗？爱美之心，人人有之。
她初来乍到，不太了解王校长，他虽文化不高，却是个“老资格”，“左”得要命，对老师要求特苛刻，不许女老师抹口红，涂红指甲，穿高跟鞋。男老师不许蓄长发。那天下午，他把我叫到校长室，阴着脸，很不客气地说：“项老师，能不能把发理得短一点，省得学生叫你‘项大背’？”我很不服气，真想回敬他两句，但平生懦弱，逆来顺受，我“嘿嘿”两声，算是表态了。
梅梅见我从校长室回来，脸色很难看。她看了看我，故意问：“有啥美事呀，快说出来，让我也分享分享。”我瞥了她一眼，很想说，哪来的美事，都挨说了，转念一想，跟她说这个有啥用，我看了看她的大辫子，心里说，你别幸灾乐祸，王校长很快找你谈话的。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水，打了个“唉”声，很不爽地说：“唉，又挨尅了？”她“嚯”地站起来，那条大辫子在胸前摆动了几下。我苦笑着说：“头发。”“头发咋了？梳头，校长也管？”我叹了一口气，校长嫌我我留着长发，颇像外国人。我举头看看她，小心翼翼地说：“梅梅老师，王校长也会找你的？”
“是不是我留了根长辫子？”结果被我猜中了。
在校长看来，教书育人的老师，留个长辫子，成何体统？他是“一本正”，不抽烟卷，叼个大烟斗，口不离革命化，他跟“封资修”势不两立了，自然要拿梅梅开刀，她是新来的，留着长辫子，又爱唱外国歌曲，有时穿裙子，她的举止言谈，在王校长看来她是另类。
果真如此。梅梅上完第三节美术课。刚推开教研室的门，就被王校长给叫到校长室。
梅梅当我讲了谈话内容：王校长打量我一番，指着我的大辫子说，梅梅老师，你能不能把辫子留得短一点？言外之意，嗔我留长辫子了。我很想说，留长辫子还犯法吗？我按时上课，又没影响他人，我很想甩出一发炮弹，轰他一炮，又一想，他年纪大了，跟我父亲年纪差不多，怎能这样没礼貌呢？我笑笑说，王校长，我把辫子盘上，省得大家说三道四。他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气咻咻地说：“好之为之吧！”没说上几句话，他是花果山打雷——激（击）猴子。他没的说了，把我晒在那里。我非常生气，哭着走出了校长室。
说话间，我见梅梅眼睛红了，脸上留有泪痕，没等我问她，她倒觉得委屈，很不满意地说：“这个校长，咋啥都管，留辫子害他啥事，那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我却没有那个胆，王校长说了，我麻溜剪短了头发，而梅梅则不然，像头小倔驴，我行我素，她把辫子盘起来，扣上个帽子，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过后，我问她，“你就不怕王校长给你小鞋穿？”她瞪了我一眼，嫌我太没有主见，干嘛那样怕校长。她没说什么，但内心是愤懑的。我对她说：“你上课时，把辫子盘起来，在教研室就不必了。何必那么教条呢？”
那个年代，我们学校美术教研室，空空如也。
梅梅不闲着，手不离画夹，成天写生，教研室的帚扫、茶杯、暖瓶、办公桌等，看似小儿科，但熟能生巧，基本功夯得实。有一天，她男朋友来电话了，写生本放在她桌子上。我顺便看了一下，她的“自画像”，惟妙惟肖，简直太美了。
我问她，“没人迷上你的大辫子？”她脸红了，我觉得失言了，慌忙解释说：“我是问你处没处对象？”她倒挺大方，从兜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她男友写给她的情书，递给我看：我爱你，又黑又亮大辫子，你是我心中的圣女；我爱你，又黑又亮的大辫子，我在天天追寻着你......我害臊了，干嘛看人家的情书，脸红得像块红绸布。末了，我说了一句：“啥时结婚，我可要喝喜酒呀！”
梅梅来校的第二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实验小学，看似平静的湖泊，但实际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那年月，我们学校搞起“四大”（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我家成份高，首当其冲，肯定挨批了。然而，梅梅境况更糟，非但有海外关系，还留着一条大辫子。我曾劝过她，剪掉吧，省得招惹是非！她不听邪，双手护着大辫子，生怕他人给剪掉似的。
梅梅来校那年国庆节，红光照相馆的杨师傅，摄影技艺高超，尤其是艺术照，远近闻名。他找到了梅梅，非给她拍个写真不可，分文不要，还答应挂在照相馆的橱窗里。那天我去街里办事，路过红光照相馆，靓女帅男的美术照吸引过往行人。“大辫子”最最显眼。梅梅将辫子揽在胸前，目视远方，那仪态，那风度，比模特还模特，哪个小伙子见了不瞭上一眼。我后悔早结婚了，要不跟她谈恋爱，娶上这样的一位美女，幸福一辈子。
我们学校条件，算是最好的了，给梅梅腾出一间房子做宿舍。房间被她布置得很有品位，因为男女有别，我没去过她宿舍，更不知道闺房藏有什么秘密。去过她宿舍的女老师说，墙上挂有的《蒙娜丽莎》的画像。是她画的铅笔画，还有她的自画像，大辫子放在胸前，目光柔柔的，流淌着闺秀的美。其实，这些都是后来她挨批的材料。她的画夹，除了女性就是女性，还有裸体的，不知为什么，五校长对她的大辫子，格外反感，倘若她不把画像烧了，大辫子给剪了，肯定是挨批对象，再说，她有海外关系，一个刚出校门的中师毕业生，架得住这样上纲上线吗。我怕她寻短见，特意派我媳妇做她工作，能说熊话就说熊话吧，胳膊拧不成大腿。那些日子，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暗淡无光了，秀脸上满是泪痕，她攥住我的媳妇的手说：“大姐，没事的，我会挺得住的。”
过了几天，梅梅宿舍的画不见了，她既没转移，也没毁掉，而是托人送到父亲哪，珍藏起来。然而，那条大辫子？剪还是不剪？剪掉等于剪去了她的命，不剪就会遭到批判。晚上，宿舍里仍亮着灯，她点的是蜡烛，怕浪费电，看着那跳动的火苗，心里像倒海翻江一样，妈妈在世时，喜欢留长辫，不知何故，老是没留成。把希望寄托在女儿梅梅身上。记得临终前，妈妈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断断续续地说：“梅子，你留个长辫，妈妈在天堂都会看到你的。”不知是妈妈说着玩呢？还是她把妈妈的话当成遗嘱，从高小时，她开始留辫，那时候，她像老太太一样，用泡榆树皮的水梳头，光滑滑，阳光一晃，放着光呢？她自以为很得意，像母亲侍弄婴儿一样呵护她的独辫，刮风下雨，都用头巾裹着它，生怕污染了它。跟同学玩耍，她都倍加小心，有个女同学拽住她的辫子，弄掉了几根头发，她心疼得哭了半天。
这是个星期天，又是妈妈的忌日，梅梅回到了老家，坐在妈妈的坟头旁，一边烧着冥钱，一边哭着说：“妈妈，我好想你呀！你看到我留的长辫子吗？”突然，有个旋风绕着她转，且越转越急，迷得她睁不开眼睛。“妈妈，难道你也忌讳我留大辫子？不必担心我，那个大辫子，就是你女儿。”但话又说回来，梅梅来上坟时，带来一把剪子，本想“咔嚓”一声，剪断独辫，但她辗转反侧，没有那样做，那不是梅梅的性格。
梅梅男友，是她中师的同学，分配到另个县城教书。当他俩如漆如胶之时，突然，兜来一盆凉水，顿时爱情降温了，不知是男友嫌她有海外关系，还是嫌她留长辫挨了批判。原来，一个星期一封信，渐渐地信件少了，还在信里批判起她来了，叫她克服“封资修”思想，别再画蒙娜丽莎了，赶快剪断那根大辫子......梅梅感觉到了，他俩不会走到一起了，更谈不上白头偕老了。
果真如此，没过半年，男友提出断交了。
那个年月，学校罢课闹革命，我所在的小学，还不错，受冲击不算太大。但音乐、美术课停了，我和梅梅没课教了，成了学校的“勤杂工”了。有一天，我问梅梅：“我有几幅名画，你要不要，我媳妇病了，急等钱用。”她买下我收藏的名画。这下子，又给她添乱了，结果被人告发了，说她迷恋资产阶级的东西，大会讲，小会批，她成了众矢之的。非但没收她的画，还把她被下放到乡下，当了农民。
回到故居后，梅梅很快熟悉农村生活。父亲怕她累着，很少叫她下地干农活，她像农妇一样，养猪养鸡，有时上山捡蘑菇，剜野菜。唯独不变的，她每天都要花费一些时间，梳洗那条大辫子。她给我写过信，说农村很适合她生存。
一晃儿，二十七岁了。
有人给梅梅提媒，她说啥也不嫁。不知是赌气，还是太喜欢这条大辫子，她对着镜子，画了一张又一张，但她最欣赏的是独辫。画面上，一条线条明晰的独辫，辫尾扎上红头绳，犹如一条长鞭，侧面看，好像在抽打什么，正面看，好像在诉说什么......闺房被她装扮一新，又把蒙娜丽莎的画像挂在墙上，还有素描、铅笔画、水粉画、国画、油画，一张接一张，一幅又一幅，满屋子都是画。她好像生活在画的海洋。
梅梅回乡第三年，我跟媳妇去她家探望。当走进她的房间，发现她正精心画着一幅油画，那条大辫子特别显眼，我开着玩笑地说，那不是中国的蒙娜丽莎吗？但在那个时代，咋能开这样的玩笑。我觉得有些唐突，妻子狠劲剜了我一眼。
说话间，三个小孩推门进来，年纪都在七八岁的样子，他们看见我们，有点不好意思，埋下了头。梅梅对他们说：“快叫老师，他跟我一样，都是教美术的。”看见他们手里拿着画夹（就是一个硬纸板），我特好奇，很想知道画的什么？那个国字脸小女孩，打开了本子，递给我说：“老师，请看。”我一张一张地翻阅着，大都是写生，有驴有马有猪有鸡还有兔子，凡农村的动物，都画上了，从线条上，用光上，还有构图上，都非常得体。我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她稚脸红了，埋下了头。没等我说话，那个专画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和儿童的男孩，他还画了梅梅呢？这张肖像画，故意把大辫子画得又长又粗，我拍手称赞。最后是个小女孩，她画苞米、高粱、谷子，还有大豆，相当逼真，简直像真的一般，以我的眼光，中师学生都画不了这样。我想问：“你们何时学画画的？”那个国字脸的小女孩说，两年前就开始了，都是梅妈妈教我们的。有一天我在大树下乘凉，随意画着吃草的驴，那头驴仰着头，一声接一声地叫。梅梅妈妈见了，对我说，有空到我家来，我帮你画画......我把目光又拉回到她那幅《大辫子》油画，那眼神凝视远方，手里攥着大辫子，好像怕别人抢走一样。透过那张“脸”，却找不到半点苍伤感，难道对她的不公，连点反映都没有吗？我很想问她，梅梅，你为何画这样一幅油画？
梅梅怔住了，她看了一眼油画，再瞅了瞅我，笑笑说：“知道吗？那个辫子，就是我的命？”说完，好像言犹未尽，反问我一句：“那个年代，你为何爱留长发？”我顿时脸红了，为什么有人不喜欢，你就不坚持了，说明我没有独立的个性。这种个性，并不是随风而变。我抬头看看她，梅梅的独辫仍是那样长那样粗那样黑。
“对了，这次不是光是来看你，还给你捎来个好消息，据说学校调你回实验小学。如今学校发生变化，那个左得不能再左的老校长调了出去，接替他的是原来的副校长，如今学校的负责人，重新审察你的问题，认为留个大辫子，就是“封资修”的，未免太偏激了，你回校教书指日可待。
梅梅直摇脑袋，似乎有些不相信，既然发配了，还能叫你回去。脸上荡漾一种苦涩的笑。
没过一个月，梅梅又回到了实验小学。
时光过去三年多，大辫子老师出现在实验小学的三尺讲台，她仍教美术，尽管课程不多，甚至有的课被数学语文所取代，但她从不吱声。她还住原来的宿舍，像以前那样，把个房间装扮很有书香气。不过，她吃一堑，长一智，原来挂蒙娜丽莎画像的位置被毛主席画像所取代，桌子上还摆放毛主席雕像，颇有一种政治氛围。所不变的，那条大辫子，像以前一样，飘至脚后跟。她成了小城一大风景，她去商店，牵来了人们的异样目光。是嫌弃呢？还是认可呢？七说不一。如果现在，她的长辫子准能打破吉尼斯记录了。那个年代，谁还有闲心顾这个。不过，她很少上街，即使上街，将辫子盘上，戴上帽子，像个男人似的。然而，她对辫子特精心，梳洗得干干净净，永远保持又黑又亮。我在想，女人爱发，是天经地仪的，但留长辫能当饭吃吗？还是当衣穿呢？我就是弄不明白。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梅梅终于熬到改革开放年代，那时，她已经三十出头了，虽然是成熟女人，脸上有细微的皱纹，但她仍显得那么漂亮，有一种女性的美。
不知什么时候，红光照相馆的橱窗又上又挂上“明星照”。梅梅的照片又在中间，且是大尺寸的。
那天，我跟媳妇去街里，路过红光照像馆，媳妇眼尖，她指着“大辫子”说：“啊呀呀，这人咋这么眼熟呢？莫非就是你们学校的梅梅？”我摘下眼镜，仔细地看了看，脱口说：“就是她，就是梅梅，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
省报记者特意来实验小学，采访了梅梅，想从她嘴里抠出留大辫子初衷。她双手攥着大辫子，好像怕人剪掉一样，欲言又止。看了看那位记者，反问了一句：“你母亲年轻留辫子吗？”记者摇了摇头。她很得意地说：“我妈妈最喜欢留辫子，可惜她没留成，我却留了大辫子，但她去了天堂。”
省画协主席是梅梅同学，得知她善于画辫子，且以她自己为模特，画的栩栩如生，造谐很高，从中选了20幅画。专门为她搞了个画展。
其中《大辫子》油画非常显眼，堪称一幅名画。有人很想见见画家梅梅。她在跟大家合影时，端坐在那里，跟《大辫子》油画一模一样。
梅梅的大辫子，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