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男人的怀抱(转帖)
《工人日报》(2011年09月30日 06版)□周海亮
多年以前,我在乡下度过整整一个夏天。村子里总有些闲人天天凑在一起打牌,几张毛票倒过来倒过去,直到成了碎纸片。那时我和他,都是这群闲人里的一员。
那天我们在他那里玩到很晚。平房上扯一个灯头,一副破旧的扑克牌让几个男人争得面红耳赤。他年幼的儿子先是在一边玩耍,后来困了,便躺在竹席上睡着了。他一边争论一边不时看一眼儿子,说,你们能不能小点声?
他独自拉扯着儿子,生活很不容易。妻子在两年以前与他离婚,因为他的不求上进,更因为他的残疾。
牌局结束,几个村人很快离去,我和他却仍然为刚才的牌局做着世界上最无聊的争吵。终于,我起身,准备回家。
他这才注意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的儿子睡得正香。他拉住我,说,先别走。我问,还有事?他尴尬地说,能不能帮我把儿子抱下平房?
我们在平房上打牌,平房就是厢房,很大,平的房顶,围了栏杆,屋内用来贮草,房顶用来晒粮,有台阶通往房顶,很陡。他可以一个人上下平房,但是,他绝无办法抱他的儿子走下台阶。
你可以叫醒他。我说。不要吧!他看着儿子,说,这小子睡得那么香,白天疯玩了一天,很累,你帮我,把他抱回屋吧!
我答应了。照他的嘱咐,我动作很轻,生怕将他的儿子惊醒。男人先我下了平房,动作迅速得让我不敢相信。当我抱着他的儿子进屋,我看到,他已经为儿子铺好了被褥。
把他放过来,尽量轻一点。男人对我说。我看到,他粗糙黝黑满是胡须的脸上,突然多出几分柔软的表情。 谢谢。他说。他是农人,粗人。他没有文化,不懂文雅。之前我从未听他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说过“谢谢”。当然很多时候,我相信他的心中也会有感激,但是,他不说。然而那天,为了他的儿子,他竟说出那两个字。我看到,说完,他的脸飞快地红了一下。
我重回城市,很多年没有再回老家。前些日子回去,听别人说,他几年前就带着儿子进城了。我问,不再天天打牌了?答,早不打了。说是为了他的儿子,儿子长大了,尽量找个好一点的学校。问,可是他靠什么生活?答,摆了个修鞋摊。就在百货大楼对面。
回到城市,很快找到他。他正在专注地修着一双鞋子,他比多年以前苍老了很多。晚上找一酒馆,我们喝下很多酒。酒间他喊来他的儿子,儿子已经长得高高大大,正在这个城市读着大学。儿子对我说他功课很忙,所以很少过来看他的父亲。
他很快醉倒,歪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我与他的儿子碰杯,借着酒兴,我说,你不经常来看父亲,不仅仅因为功课忙吧?他低了头。
因为你父亲是残疾人。我说,还因为他在最繁华的路段修鞋,无法向别人掩饰你有一个残疾的父亲。你靠他赚来的钱读大学,却不想与他亲近……
我没有。他急忙辩解。我笑笑。然后,给他讲了多年前那个故事。我说你肯定忘记了,但是我不会忘记,我们刚刚争吵完,他便求我把你抱下台阶,抱回屋子,因为这件事,从他的嘴里,我第一次听到“谢谢”。
他的儿子静静地听,脸上表情起伏难定。他扭头看一眼父亲,父亲搂着酒瓶,睡得正香。
夜很深,他仍然没有醒来。我去门口打出租车,回来,愣住了。我看到他的儿子将他的父亲轻轻抱起,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桌椅,出门,走向出租车。看到我盯住他,他笑笑,解释说,父亲累了一天,又喝醉了,不想扰醒他……
那天儿子一直将父亲抱上出租车。出租车停在公路的另一侧,那段路,走得并不轻松。儿子以为怀里的父亲仍然熟睡,可是我知道,他的父亲,其实已经醒来。当他的儿子迈过花坛,我分明看到,黝黑、粗糙并且残疾的父亲,从眼角,悄悄滑下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