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兰嫂子
工棚烟雾缭绕,呛得二狗直咳嗽。
猛不丁,二狗吼了一声,“都把烟给我掐了,开会了。”他打开花名册,叫着走窑汉的名字:石头、虎子、三胖……
“李大狗。”蓦然,耳畔飞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他抬眼一看,原来是他嫂子桂兰横在他面前,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像打架似的。
桂兰身着一件肥大的工作服,头没梳,脸没洗,两眼木木的,俏媳妇的形象荡然无存了,活脱脱一个“疯子”。
三胖坐在前排,看桂兰很好玩,“扑哧”一声笑了。
桂兰走到他跟前,帮他戴好安全帽,温和地说:“小弟弟,你是新来的吧!没见过我家大狗吧,他长得粗粗壮壮,像窑里的一根矿柱,饭量贼大,一顿‘造’8个馒头。”三胖没言语。她使劲刮了三胖的鼻子,又踅到二狗身边,“这回,你可要下窑了,你哥哥打不了替班啦!”二狗阴着脸,眼圈红红的,嘴唇嗫嚅着,半晌才说了一句话:“嫂子,有事吗?”桂兰眨眨眼,没吱声,捡了一座位坐下,好像她也是下窑的。
“二狗,你开你们的会,我不捣乱。”二狗哪还有心思“安全戴帽”呀,只是简单地分了分工,讲讲注意事项,汉子们陆续走出了工棚。
“嫂子,回家吧!”桂兰狠劲瞪了二狗一眼,“回家?这不就是我的家吗!二狗,你知道不知道大狗哪去了?”二狗还有啥可说的,他格外顺从,既不顶撞她,又好言相劝,好像有什么短处攥在她的手中。
巷道掘至矿界,队上都是一帮生荒子,一旦出现险情,怕处理不了。本来那天大狗休班,二狗硬是把他拉到窑下。大狗又是敲邦,又是问顶,感到没啥问题,才操起风锤打炮眼。第三个炮眼刚打了半米深,突然感到炮眼内有一股力量在同风锤抗衡,他预感情况不妙,一边死死地抱着风锤,一边大喊“快撤!”结果那5条汉子拣了条命,而大狗被一股强大水流夺去了年轻的生命。
正巧大狗出事那天,桂兰去了县医院待产,家里人没敢告诉她,怕她接受不了这突然的打击,怕她哭坏了身子。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直至过了满月,她才知道大狗的死因。
大狗烧五期,天下着蒙蒙细雨,桂兰把过满月的儿子交给婆婆,独自跑到大狗的坟上。她从篮子里拿出大狗爱喝的老白干,还有红烧肉……,跪在地上烧着大元宝,撕心裂肺地哭诉道:“虎子他爹,你怎么那么傻呀,干嘛非得替二狗上那个班,这下倒好,扔下孤儿寡母我可怎么过呀?”她哭了一阵又一阵,衣服淋透了,鞋也丢了一只……二狗听到信儿,匆匆赶到这里,带着哭腔对桂兰说:“嫂子,回家吧,虎子该喂奶呢?”桂兰看着二狗,气不打一处来,把积存已久的怨气一股脑儿撒在他身上,又是打,又是骂,恨不得把他撕个稀巴烂。
二狗是个有情有意的人,这辈子他欠嫂子太多了,要不是因为他,他哥哥哪会出这档子事。他自责,懊恼,不知偷偷地哭过多少回。毕竟他与大狗是孪生兄弟。他能看着嫂子的窘境不管吗?他对桂兰说:“嫂子,我哥的抚恤金全都归你了。”桂兰把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给我了?天上掉馅饼吧,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你爹爹早把他们那份领走了,加上要还清盖房子欠下的饥荒,连半个子儿没剩,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接着,又是一顿嚎,哭泣得二狗直抹眼泪。
“嫂子,我说啥也没用,看我行动吧!”二狗好言相劝,总算把桂兰搀回了家。
没过多久,桂兰又出现在矿上,她一屁股坐到矿长的椅子上。指着矿头头的鼻尖说:“你把大狗给藏了起来,快把他交出来,我家虎子找她爸爸呢!”矿头头哭笑不得,任凭她闹个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发了黄的日记本,指着上面的歪歪扭扭的字迹说:“巷道底板出汗,顶板渗出水珠,出现透水预兆,我找到矿头头,他却说我多管闲事……”
矿长一听,心里发毛了,连脸都吓白了。
“哪来的日记本,你可要为你的话承担责任啊。”桂兰不屑一顾,撇撇嘴,“啧啧,问大狗好了,听人说,你们还往他身上扣屎盆子,作孽呀!”桂兰说完,又是哭,又是笑,折腾了一两个钟头,最后丢下了这样一句:“你等着,我会找比你官大的,为大狗讨还一个清白。”
矿头头递了秘书一个眼色,意思是说,快把她弄走。可是,桂兰像钉在椅子上。他们又拿她没办法。实在没辙,才搬出二狗来,让他劝劝。
“嫂子,回去吧,别影响领导办公。”
“办公?”桂兰冷着脸,嘴唇颤颤,停了半晌,才说:“你把大狗找回来,我马上就走。”矿头头看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一口一个大妹子,“有啥要求,只管提嘛!”桂兰白了矿头头一眼,“我的问题,你解决得了吗?”
“快说,有什么事呀?”矿头头压住火气问。
“把大狗给我找出来!?”桂兰一阵讪笑。
桂兰家离矿上仅有六七里路,翻过二道梁,来回两个钟头,她时不时就到矿上来。手里拿着大狗留下的遗物——发黄了的日记本。碰到下窑的,就问:“你知道大狗去哪了吗?”要是对方不搭理她,她就凑上前去,“行行好,告诉我,这是大狗的日记本,已有半年没写一个字了。”嘴里嘀咕,指着记载“透水预兆”那页,“快来看呀,快来看呀!”矿头头不以为然,以为她是个疯子,叫她闹去,闹够了,她就不来了。不过,他更怕把事故真相捅出去,小矿关闭不说,他可要蹲巴篱子。想到这儿,他心惊肉跳,眼珠一转,快把二狗找来。
有些日子不见桂兰踪影了,人们猜测:是病了?或是改嫁了?
原来是虎子得了小儿肺炎,住了半个月医院,桂兰两手空空,大狗那点抚恤金早花没了,多亏二狗,3000多块医疗费都是他掏的。
矿头头再见到桂兰时,还是穿那件肥大的工作服,只是头发稍顺溜些,两眼怔怔的,开口闭口找大狗。来的次数多了,矿头头满不在乎。这天,她一把拽住矿头头,声音哽噎地说:“我家虎子住院花了3000多块,实在拿不出,还是二狗垫上的呢!看看,能不能给我找点活干?”矿头头上下打量她一番,“哼,矿上哪有你所能干的活,这不是难为我吗,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有活我再通知你。”说着,从兜里抻出二张大票递给她,一再叮嘱:“今后别再来了!”
邻居王二婶,有事没事都到桂兰家坐坐。说说话,解解闷,宽宽心。
“我说侄儿媳妇,有人托我给你说媒,男方也是矿上的,小伙子长的浓眉大眼,你若有意,抽空看看?”王二婶认认真真地说。
桂兰脸阴得像锅底,怔了半天,没吐一个字。
过了好一会儿,桂兰悄声问:“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王二婶咬着桂兰的耳朵一脸笑容地说。桂兰却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二婶,我不是嫌弃二狗,只因他是下窑的,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今生今世,可禁不住这样打击呀。”
“看你说的,下窑的咋的,都不说媳妇了。再说二狗心肠好,又善解人意,难道配不上你吗?”王二婶继续做她的工作。
月亮斜挂在树梢上,晃得屋里白亮亮的。
正巧,二狗给嫂子家送水,她们的谈话,一声接一声的,他听得真真切切,不知是紧张,还是不好意思,竟然把水桶掉在地上,只听“咣当”一声,惊天动地,二狗担起水桶落荒而逃。
……
虎子上小学了,大狗媳妇没再给儿子找个爸爸。
(此文刊登在《劳动保护》200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