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受训一周的康辉，正准备参加今天的注册安全工程师执业资格考试。

天刚放亮，一个急电让康辉心急火燎，无奈，他必须放弃考试往回赶。

凌晨五点，正在试运行的过氧化苯甲铣装置爆炸了，当场就死了3人，还有3人正在医院抢救，尚未脱险……

康辉是公司生产部专职安全副部长，厂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能说他没责任？尽管出事时自己不在厂里，但冰冻三尺的道理连小学生都懂：“算了，不多想了，听天由命吧！”

正当康辉心乱如麻之时，手机响了。耳畔传来女儿康洁的声音：“爸，我妈醒过来了……”他捂住手机，瞪大眼睛问：“真的！什么时候？”

“天快亮的时候，突然飞来一阵炸响，奶奶惊醒后，忙去看我妈，只听我妈问：‘出啥事了……’爸，快回来吧，妈都不认识我了……”

从天而降的喜讯，令康辉语无伦次：“啊！不……好！好！我已经在路上了，中午之前准能到家。噢，对了，你，你把‘全家福’拿给你妈看，告诉她，你是洁，小洁……”

放下手机，康辉忘掉了自己往回赶是去面对安全事故，是去接受惩罚，心中所有的不快全被妻子的苏醒挤得一干二净。此时的康辉，不是悲喜交集，而是雨过天晴，完全沉浸在妻子苏醒的喜悦之中，十年了，盼了十年啊！康辉恨不得变成齐天大圣，一个筋斗栽到妻子身边。

忽然，康辉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小洁说的一阵炸响，是什么意思，莫非妻子的苏醒跟这次安全事故有关，当年，妻子成为植物人也是因为安全事故……

“难道这是天意？”伴着大巴的摇晃，康辉陷入沉思——

二

康辉有一个和睦温馨的家，妻子夏雨是厂里的安技科长，女儿活泼可爱。

夏雨实干，爱较真，喜欢琢磨，有主见，尤其是工作上的事，总有自己的看法。按她的话说，“卖什么吆喝什么，干什么像什么，但不能只耍嘴皮子，更不能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夏雨是厂里直接跟生产打交道的中层干部中唯一的女性。科大毕业后，在生产一线干了两年，在车间管了一年工艺，后又调厂机动科管设备、当副科长。担任安技科长时，已在生产管理岗位摸爬滚打了六年，厂里的各种装置、工艺流程全装在她脑子里，许多岗位的操作规程都是她起草的，这就是她搞安全的资本。夏雨对安全工作的理解是：“在企业做安全，做的是生产过程的安全，不能离开生产空谈安全。”直至现在，凡跟夏雨共过事的人，对“生产实践符合生产规律就安全”的说法，都十分认同。

有一次，供热车间2号炉压力表都快打满了，安全阀却没跳，幸好操作工及时给水并调整燃烧状态，才使压力恢复正常。然而，安全阀的隐患已经暴露，建议设备部门尽快安排整改。碰头会上，夏雨提议。

“安全上的事应由你们安技科负责。”机动科长摆出各种理由。

“对！这事由安技科定，不管是修复还是更换，本周内必须完成。”厂长说。

“不行。安全阀虽然是安全装置，但它更是锅炉不可或缺的附属设备，安技科只负责日常校验，一旦有问题，谁管设备谁就该组织检修人员去处理。”夏雨反对厂长的安排。

“这是安全阀，我的安技科长同志！你不能推得一干二净。”机动科长似乎在理。

“我没有推！我们把安全阀存在隐患的问题及时提到这个碰头会上来讨论，而且还有立即整改的建议。也就是说，在这之前，我们该干的已经都干了，接下来就是督促你们按时完成整改，然后校验经修复或更换的安全阀是否能用。”

“好！这次就按夏科长说的办，下不为例……”厂长一锤定音，夏雨没再多言，但从厂长的定音锤上，夏雨嗅出了一股异味。

夏雨不安起来，预感类似的情况还会发生，没准哪天会闹出点事来。

几周后的一天傍晚，夏雨值班，正巧合成车间安全员也值班，她便打电话说到他那儿看看。到车间后，没见安全员人影。一问方知，透平厂房二楼楼梯间的照明坏了，安全员怕操作工上下楼梯摔着，扛着高凳修去了。

“叫电工了吗？”

“不知道。”夏雨估计，十有八九没找电工。她一边叫人通知值班电工，一边直奔透平厂房。

夏雨沿着陡峭的铁梯攀爬，还未登上二楼，就看见安全员骑在高凳上，嘴含手电筒，举着双手修灯。她怕惊扰安全员，便停下脚步，等他忙完再上去。突然，安全员从高凳上摔到楼梯口，高凳倒向了相反方向。随着唏里哗啦一阵乱响，安全员顺着楼梯往下滚，重重地撞倒猝不及防的夏雨。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从3米多高的铁梯上一直滚落到地面……

就这一摔，夏雨后脑重伤，成了植物人；安全员左臂折断，住院一月后重返岗位。事后，安全员无比自责地说：“都是我惹的祸，夏科长经常跟我们讲，安全员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我就不当回事。这回，误以为是灯泡坏了，找个灯泡换上就得，结果换了灯泡，还是不亮。我不死心，就动手拆卸灯座，检查是不是线断了。就在这时，右臂发麻，继而全身发软，不由自主摔了下来。唉！我又不是电工，逞什么能嘛，把夏科长害得这么惨。”

三

康辉本是个不喜张扬，甘为绿叶的人。夏雨出事前，他承担了所有家务；现在夏雨出事了，女儿才三岁，康辉的人生步入最黑暗时期。在事业上虽不如夏雨那么有想法，但康辉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夏雨出事对他触动很大，从那时起，他每天晚上都要对毫无知觉的夏雨说一阵话，甚至比夏雨健康时还说得多：“你是为了安全才被伤成这样的，如果再有人也像你一样被事故伤害，那你多年来对安全的苦苦探索也就白废了。”康辉发自内心地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出现，他对夏雨说：“你能告诉我，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吗？”

其实，康辉已经拿定主意，他要帮夏雨去做她现在不能做的事。他把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接了过来，以便照顾妻子和孩子，又向领导提出调安技科的请求。

消息传出，许多人都颇感费解，甚至有人说，康辉是不是疯了，放着厂工会清闲的工作不干，偏要去干那个费力不讨好的事。老婆已经搭进去了，难道还要将自己也赔进去不成。康辉把这些议论都告诉了夏雨，他说：“你一定要支持我，你会支持我的，是吧？”

调动请求一直被压着，没有任何回应。厂领导采取这种“冷处理”加拖延的策略，是想让康辉自动放弃这一想法。因为康辉的现实困难明摆在那，谁也没法子帮他绕过去；但谁也不好以此为由进行规劝。惟一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说，让时间来冲淡这一切。

没过多久，企业改制，公司化运作，搞五部一室，原安技科撤消，人员分流，新组建公司的安全工作划归生产部。此时，已担任厂工会生产保护部部长的康辉觉得机会来了，再次向领导提出调动申请。领导感念康辉初衷不改，又考虑到他在工会搞了那么久的生产保护，跟安全工作有相通之处，加之现在夏雨的病情趋于稳定，家里有公公婆婆照料，便同意了康辉的请求，任命康辉为生产部副部长，专职负责安全生产。

康辉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但没料到，他差不离就是光杆司令，仅给他配了3个人，算上他自己也才相当于以前安技科的六分之一，而且没有一个是原安技科的。其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要命的是，在很多具体问题面前，就连康辉自己也常常不知所措，多数情况下还得装腔作势。康辉曾在生产部的一次会上，用工人们的话来自嘲，说自己是“不会游泳的游泳教练”。

一段时间里，康辉十分茫然，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安全事故还是接连不断，不是这个分厂工人中毒，就是那个车间工人被酸烧伤，有时弄得人深更半夜也不得安宁，电话一响就得往厂里跑，天寒地冻也无例外。唉，要是夏雨醒来就好了，至少她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在康辉的印象中，夏雨当科长那阵子没这么多事。尽管也忙，忙得有成效，忙得开心。如果她有不开心的时候，八成是后院起火，那都是我给闹的。

康辉下决心要向夏雨那样掌握做好安全工作的要领，但他首先想到的是外出学习。可是部里管安全的就这几人，不成。“呃，自己走不出去，别人还请不进来？”这到是一个好招，不仅自己能捞到学习的机会，还能让更多的人懂得安全生产管理，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于是，康辉一边通过网络，一边找有关部门推荐，从中锁定了几位正被热捧的安全生产专家。

在专家面前，康辉如仰高山；专家的到来，好比久旱逢甘霖。然而，出乎康辉意料，专家的开场白让他好生难堪：“我没在企业干过，更不懂你们的生产工艺过程，我讲的可能不适合你们的口味……”这话一出口，立马就有好几个人起身而去。与会的近200位中干和全公司十几位安全员，到最后只剩下一半不到。康辉本想借此机会学点安全生产管理诀窍，结果是听了跟没听一样，对实际工作没啥帮助，大多数人也是这种感觉。这些苦衷他只有对夏雨倾诉：“你帮不了我，就连请来的专家也帮不了我，公司领导还说我找的什么狗屁专家。”

康辉确实很冤枉，这位专家还真不是冒牌货。前不久报纸上还以“手握金钥匙的人”为题介绍了他的事迹，说他把人体生物节律应用于安全生产管理，适合任何企业，一旦掌握，安全事故就很难冒头。康辉本想把这张报纸送给领导看，既为专家正名，也为自己叫屈。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效果不好是铁打的事实，康辉心里十分明白。

后来市里出钱，专门为属地企业办了一个免费讲座，内容是企业安全文化建设，康辉带上两位车间安全员前去听讲。其中一位就是当年与夏雨一同滚下楼梯的那个安全员。“我还以为是什么新玩意儿呢，说了半天不就是安全管理嘛。安全管理我们还做得少吗！可问题不在这儿啊！”“没错，变个花样，就拿来兜售。依我看啊，还是夏科长说得对，得立足本企业，从生产本身入手，只要生产实践符合生产规律，不愁安全不能实现。”在返回的路上，两位安全员这么议论着。“你说的夏科长是哪个夏科长？”一直静听他俩议论的康辉明知故问。“还有谁，你老婆呗，只可惜像她这样的明白人太少了，唉，这老天怎么就这么不长眼呢！”

康辉为夏雨能被人们想起而感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琢磨，难道夏雨真有独到之处；他越琢磨越后悔，越后悔越想弄明白，以至后来这竟成了他的心病：跟夏雨同床共枕那么多年，居然就没跟她一块探讨过这些事儿。

四

大巴终于到站，康辉的思绪也被乘务员的报站声打断。

下车后，他直奔家里，他要马上看到苏醒过来的夏雨。

“妈，爸回来了，你还认识我爸吗？”

这时，夏雨的床边围着很多人，原厂里的老领导和安技科的老同事，把个本来就不大的屋子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有人让康辉不作声，看夏雨能不能认得出来。可康辉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扑嗵一声，扑到夏雨身上，半天说不出话来。人们扶着夏雨斜靠在床头，夏雨伸出双手托住康辉的下颌，眼泪不停地滴落，打在康辉那张仰望着的脸上。

10年间，他们虽然朝夕相伴，但却如阴阳之隔；10年来，他们既熟悉，更陌生；而今否极泰来，大类久别重逢——

“你知道吗？你这一觉睡了10年，我们已搬了两次家，小洁都上六年级了……”过了许久，康辉才稳住自己，他问夏雨：“你是怎么醒过来的？给我说说。”

“爸，我妈说过了，她听到爆炸声，就知道是厂里出事了，她急着打电话问情况，可不知咋的浑身无力，动弹不了……”

果真在康辉意料之中：“你因为安全事故躺了10年，又因为安全事故苏醒过来。看来你跟安全事故有不解之缘。”

“跟安全事故有缘！”夏雨不知念叨了多少遍，到底是跟安全有缘还是跟事故有缘？她怎么也闹不明白，安全术语是国家标准，事故就是事故，一是一，二是二，既然是事故，它就不安全，这是水火不相容的两码事嘛。

夏雨清楚地记得，她遭遇的就是一次事故嘛，如果那次事故是安全的，没伤到人，也应叫“未遂事故”，不可能叫“安全事故”。

她用了一周的时间，写下了那天出事的全部经过：安全员不是电工，擅自代替电工处理照明故障，不但故障未除，自己还从高凳上摔下，把站在楼梯上的我也给撞倒……这是一次因安全员违章导致的事故。

 康辉看完后，笑着说：“这下就对了，你把你写的‘安全员违章导致事故’这个结论性用语简称为‘安全事故’不就得了。”

“简直是荒唐！”夏雨一听，又来劲了，反驳道：“事故就是事故，加上“安全”，是什么意思？算了，你不是搞安全的，没法跟你沟通。”她还把康辉当是十年前的工会干部。

“可现在，大家都这么说，已经约定俗成，你就别钻牛角尖了，行不！”康辉一边解释一边劝说。

这些天，康辉忙着配合市安监局调查事故；醒来后的夏雨就好像是个外星来客，急着想跟康辉的思想接轨，可不知为什么，一听到康辉那些似是而非的说道，她就直晃脑袋、瞪大眼睛犯傻……

细心的小洁看在眼里，生怕夏雨再出啥事，就提醒康辉：“爸，别把工作上的事拿回家说！真的，你有时候说‘安全事故’，连我也觉得别扭，如果按我们老师讲的来判断，你的话有语病，属词语搭配不当的那种；再说了，我妈也干过这行，她都不理解，你就真该好好想想了。”

 “有道理！有道理！”女儿小洁的话让康辉顿生幡然之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