搅局
雨像筛子似的从天上往下泼,连下了四天三夜,仍不见晴。
房老凿睡不实,推开了房门,扑进了一片风雨。他举头望天,雨哗哗地下着,嘴里咕哝了一句:“老天爷,别再下了,怕是白狼河堤抗不住了。一旦决了堤,白石煤矿可就遭殃了。”回转屋,他咳嗽了一阵子。老伴嗔怪地说:“你瞎折腾个啥,不好生睡觉!”房老凿躺在炕上,那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好像万箭穿心似的,他咋也睡不实。
房老凿是矿上退休的,两个儿子都在井下挖煤,他自然关心煤矿安危了。
(一)
前几年,一场大暴雨,沟满壕平。那条白狼河竟然漫过河堤,洪水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直袭白石煤矿,遭遇建矿以来的第三次水灾。亏封矿上堵及时,没捅大漏子。那天,房老凿正在负300水平采煤,突然涌进了一股水,吓得他们丢下手中工具逃生,采场停了好几天。每当提及这件事,心还怦怦直跳呢!
在矿职代会上,房老凿代表采煤一区提出防洪预案:一是加固河堤;二是筑起一道拦河坝。他的议案,非但没得到代表们的赞同,相反遭到了讥讽和嘲笑,认为他太愚,说他是没事找事。但他并不这样看,非跟吴友矿长理论了一番:
“白狼河对咱矿威胁最大,咱们应该筑起一道拦河坝!”
“那设计咋就没有呢?”
“白石煤矿是77年建成投产的,那时只顾出煤,谁还想那么多!”
吴友想说,你是个采大煤的,管那么多干啥,不嫌累吗?可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怕冲了房老凿肺管子,伤了他的自尊心。于是,他来了个折中,既不反对,也不肯定,只是说:“眼下矿上缺少资金,待有钱再说。”
吴友是耍滑头,气得房老凿脸快挤出水来,真想歇斯底里大发作,可他顾及吴友面子,好不济师徒一回,便硬梆梆地甩出一句:“你们只顾出煤,不管工人死活,做孽呀!”说着,摔门走了。
吴友望着他的背影,气咻咻地说:“你若不是我师傅,非得好好治治你不可!”
白石煤矿离白狼河六七里,且处在低洼处,成个喇叭状,一旦洪水下来,那矿上成老鼠洞,非挨灌不行。可开矿时,根本没考虑那么多,总认为那是干河套,不会出问题的。房老凿是土生土长,知道白狼河的底细,那河真要耍起蛮来,河水漫过河堤或决了口,那老百姓就倒大霉了。据老辈子讲,那河水曾决过堤,尽管口子不在,房老凿家还是被淹了,从他太爷那辈就移居到地势高的村子落户,以防水患。
又过了几年,房老凿退休了。但他跟矿上还是脱不了干系,因他俩儿子,子继父业,像他一样在井下挖煤。他天天看矿区新闻,还自费订了一张矿工报。儿子采场瓦斯大了,他找矿头头,非刨根问底,是怎么治理的,直至瓦斯降下去了,平安无事了,方肯罢休。连吴友矿长也拿他没办法。
(二)
不知是雨把房老凿吵醒的,还是老慢气把他咳嗽醒的。
房老凿“腾”的坐起来,毛毛楞楞,弄醒了身边老伴。气得老伴直骂:“死老鬼,不好生睡觉,又捉什么妖?”
房老凿没搭腔,伸手拽了一下灯线,那灯“唰”的亮了,晃得老伴睁不开眼,老伴开噘了,“你是长疮了,还是生蛆了,翻过来,掉过去的!”
“我,我是想看看几点了?”
“别放屁拉桌子——遮羞了,你那点小九九,还瞒过我的眼睛!”老伴猜透了他的心思,没咒念了。
墙上挂钟敲了九下。房老凿自觉没趣,将灯熄了,又躺下了。
天闷,热得都喘不过气来。加上房老凿心里有事,像猫抓似的,哪还睡得实呀。他拨拉一下身旁的老伴,悄悄地问:“我说他俩走了吗?”
经房老凿提醒,他老伴才想起上夜班的大柱、二柱。她望了一眼窗外,这么大的雨,他俩可咋去呀!
房老凿圾拉着鞋,推开西屋房门,发现俩儿子不见了。
“咦!才九点,他俩就走了?!”
老伴戳他一下,“你再看看钟,都几点了?”
“嗬!差点睡过悠了,都十点半了!”房老凿嘴里叨唠,推开了房门,那雨还是一阵紧似一阵,根本没有停歇的迹象。
房老凿问:“我的雨衣呢?”
老伴惊愕地问:“你找雨衣做甚?”
“我想把大柱、二柱找出来?今天的窑说什么也不能下了!”说着,翻箱捣柜,抻出一件旧雨衣。
“啊呀呀!你找死!”房老凿根本听不进劝,挣脱老伴的手,推开了房门,一头扎进茫茫的雨夜之中。
房老凿家离井口有五里多,平常走,也得40分钟。今个儿是雨天,且下着大暴雨,他每走一步,都要付出一定代价。毕竟过了60了,年纪不饶人哪!在说他患有老慢气,受得了吗?耳畔仿佛响起老伴的声音:老东西,你是不想活了!
房老凿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但他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尽快找到大柱、二柱。说啥也不能叫他俩下井,若是那白狼河决堤,洪水涌到了井口,那他的儿子们就完蛋了。
雨点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猛抬头,发现矸石山顶上那盏灯,忽闪忽闪的。他加快了脚步,可是那条土路被水冲的00沟沟坎坎,只听“啪哒”一声,他摔了个仰巴叉,老半天没起来。气得他骂了一句:“妈的,这鬼天气,跟老子过不去?”
只剩下二百多米,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井口轮廓,还有那飞转的天轮。
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假牙摔丢了,他在地上摸索了半晌,也没找到。
离绞车房越来越近了,房老凿发现下井的工人相继上人车(接送矿工升入井)。他手卷成喇叭状,大声呼喊:“大柱、二柱!大柱、二柱……”
没有一点回声。
“小兔崽子,翅膀硬了,连老子叫你们都不应!”房老凿骂着。
房老凿终于来到了人车旁,他挨个矿车寻找,可能风雨太大,人又多,根本听不见他说的是啥,气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
(三)
借着井口昏暗的灯光,房老凿发现那雨水正往井筒(斜井)流淌着,仿佛看见一股来势凶猛的洪水正朝着井筒里灌,耳畔好像响起大柱二柱的求救声……
房老凿从地上爬起来,他顺着长龙般的一链人车,一辆车一辆车地寻觅,车上的矿工们双手捂着头,挡着风雨。任凭他喊破了喉咙,也无应答。
这时,把钩工正准备拽信号绳,房老凿猛地冲了过来,双手死死地抱住了钩头。
“找死咋的?”把钩工扬起了脚,真想把他窝到一边。
借着灯光,把钩工认出了他,惊诧地说:“房头儿,黑灯瞎火,又中个雨天,你来井口做什么呀?”
“找我儿子大柱、二柱。”
“有啥事,等他们升井在说!”
房老凿猛地吼了一声:“他若下井,肯定没命了?”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把钩工闹愣了,继续劝说:“哎呀,你有事说事,别抱钩头,误了点,我会挨罚的。”
“啊呀呀!你就知道钱,连命都不要了。”
把钩工越听越糊涂,以为房老凿患想了神经病。要不,下这么大的雨,干嘛来找儿子。
“快开车呀!都过点了!”人车上吵声一片。
可房老凿死死抱住钩头不放。
不知谁打电话把值班的吴矿长找来。
“你要做什么?”吴矿长提高嗓门问。
“我,我找儿子大柱二柱,不要他俩下井。”
吴矿长听出是他师傅口音,央求说:“房师傅,快松开手,让人车下去,他们等着接班呢,你这一搅乎,快误了一刻钟!”
“那我不管,我只找儿子。”房老凿仍不松手。
双方僵持着,互不相让。那链人车却定在了井口纹丝不动。
眼尖的把钩工,突然发现井筒的水流变大了变急了,并且肆无忌弹了!
“不好了,发大水了!发大水了,不好了!”他扯着嗓子,猛吼着。
房老凿这才松开了手,仰天长叹一声,“准是白狼河决堤了!”
百余名矿工从人车上跳下来,撤到了安全地点。
刹那间,白石煤矿四周汪洋一片。
惊魂未定的房老凿,睃了一眼抢险指挥的吴矿长,意思说,“水未到,先垒坝”,别好了疮疤忘了疼,否则,还会有事故缠着你。
继尔,房老凿嘴里不停地咕哝着:“大柱、二柱……”
(写于2007.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