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洞煤矿座落在山坳里,风景秀丽,特别是春天,有花有草,眼前是一片葱绿。
我下了汽车,抄近路,走一气,歇一气。我站在山峦上,鸟瞰高高的井塔,还有那一幢幢住宅楼,感叹不已,嘴里嘀咕:今非昔比,今非昔比。
有个叫三秃子的老窑皮,退休后,做义务护林员。他见我在山坡上,便呼哧带喘地追了上来。不知是走急了,还是犯病了,好一顿咳嗽。声音空洞洞的,就像五脏六腑被什么东西掏空一样,唉!咋跟我的病,这么相似呢。回眸一看,我觉得有点眼熟,难道他是三秃子?曾是我们掘进班长,我很有礼貌地跟他打招呼:“你是胡为(三秃子),身子骨硬朗吗?”三秃子怔住了,上下打量着,笑着问:“你,你是英山吗?咱们快有20多年没见着面了,你也不来矿上看看!”我憾憾地点了点头。眼睛潮湿了,禁不住想起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文化大革命,我是矿大毕业生,分到这家煤矿,因嘴好说,竟然涉及敏感政治问题,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别的大学生抽到矿上当了干部,惟独我仍在掘进队当工人,一气干了10年,直至78年才调到省煤矿设计院。近些年来,我设计十几座500万吨大煤矿,是院里高级工程师(正教授级)。现在,我刚刚设计完一座千万吨现代化矿井。我忙中偷闲,想回娘家看看老哥们。一来叙叙旧,二来看看他们身体如何,有没有得矽肺病的。
三秃子拍了我肩头一下,不禁一愣,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提起那些老窑皮们,三秃子干咳了两声,镶着煤屑的脸,阴得可怕,本想接过话题,但他喘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停了半晌,歪着脖,对我说:“唉!李四、胖子、狗子、大饼子,早就走了,咱们队的老窑皮,没剩下几个!”没等他说完,又是一通咳嗽,脸憋得青青的,看样子,病得不轻。“你干嘛还当护林员呀?”我故意这么问。三秃子有些不高兴,白楞我一眼,很想数落我两句,嗔我这样说话了。不过,话在嘴边咽了回去,他看了看我,反问一句:“听说你退休了,还在谋事,不觉得累吗?”我握着三秃子的手,问:“你病成这样,到医院检查过吗?”
三秃子没说话,先打了个唉声,言外之意,这里远离市区,有啥病在矿医院诊断一下了事。有人说他是矽肺病,检查了几次,都没定下来。
“那你没到市里医院看看吗?”我关切地问。
“奇怪了,我们俩咋得的一样病,是不是跟掘进有关?”我瞅着三秃子说。
三秃子有点抹不开。那时掘进,干打炮眼,鼻子差不离塞了岩粉,他是班长,只要进尺,戴不戴防尘口罩他不管,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我的防尘口罩坏了,找到三秃子,他吼了一声:“就你怕死,非要戴口罩吗?”我掂量一下自己,本想跟他理论一番,又一想,我是“现行反革命”,还是把话咽到肚子里。直至湿式凿岩……我调到设计院时,还算年轻的,随着年龄增大,咳嗽日渐加重,那时,我很少看病,每每感到不适,吃上两片药顶着。谁知日子久了,木已成舟。
我打破三秃子窘境,对他说:“咱们下山会会老哥们吧?”三秃子脸挤出一丝笑容。
约摸走了半个钟头,见有家饭店,我们就进来了。我对三秃子说:“你去找老哥们,我们在一起叙叙旧如何?”
三秃子找来我们的队长侯四,还有李二麻子、大眼珠子……
我点了很多的菜,满满一大桌子,其中有道名菜叫“杀猪菜”。还有二瓶北京二锅头,然而,酒是打开了,也都斟上了,只是谁都喝不了,再看看这几个老哥们,背驼了,脸像干巴枣一样,侯四咳嗽完了,大眼珠子接上,我也开喘了。我们看着满桌子饭菜,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愿夹菜。我有意调节一下空气,佯装生气的样子,“怎么不欢迎我呀?”“哪里。哪里。”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看着他们的痛苦不堪的样子,心里很不安,他们为煤炭事业做出了贡献,如今都病成这样。我应该替他们谏言,加强治疗,以延长他们寿命呀。
直到这时,侯四抬头瞅瞅我,咳嗽了一阵子,不解地问:“你是高工,咋也得了这种咳嗽病?”
我苦笑了一下,非常不安地说:“不是光我,而是有一批老矿工,都得了这种病。”说着,我掏出一张事先写好材料,那是上书省人大的《关于矽肺病的预防和治疗》提案,为退休或在岗的井下(包括其他行业)工人,维一把权,免费检查矽肺病。
三秃子看了看,并带头签上了大名:接着是胡为、侯四……
我回到家里,老伴见我咳嗽不止,非要带我去医院检查。
我说:“不光我去检查,可能还会有一批老矿工!”
老伴半信半疑地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摸了摸嘴巴,很阳光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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