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降临的时候,我常常会赤着脚板,挽起裤管,扛着用竹子制作的鱼竿,提着收获的三五条手掌宽的鲫鱼,晃悠悠的走过暮色沉沉的乡村。此时的乡村,宁静、沉稳,而恬美,邻居贵子家的大黄狗侧卧在墙角,睡眼惺忪的欣赏着夕阳留下的最后一抹晚霞。
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会冒起白色,或许还有青色的炊烟,那是新砍的湿柴禾在火焰的炙烤中做最后的挣扎。空气里飘荡着不知名的花香,一阵风吹来,便荡起阵阵酸酸的、麻麻的,偶尔还有炒腊肉的香气,给余晖下的乡村披上了一袭温馨的轻纱。
乡村崎岖的小道上,时不时会走来磨剪刀的、换陶瓷缸的、修伞的、扯稀筋糖的、牵马照相的、收废品的、补锅补碗的、开小石磨齿的,还有就是挑着小百货四处走卖的,各色各调的卖力吆喝声,和着吸引顾客的敲打声,此起彼伏,为暮色的乡村增色不少。
远处的村口,母亲焦急呼唤孩子们回家吃饭的声音,夹在偶尔串起的几声犬吠里,几只大花公鸡在草堆边扑腾扑腾的追逐着,往日温顺的猫儿似乎也不甘寂寞,上蹿下跳的挑逗着迟归的鹅群,惹得鹅们顾不上绅士风度,抖着羽毛“嘎、嘎”的高声抗议,显得那么亲切而温情。
常记得小时候,在家乡薄薄的暮色里,我也会在妈妈绵长的呼唤里从屋后不远的鱼塘边走回来,返回饭香弥漫的家中。虽然都是几个平常的家乡菜,自留地里的时令菜蔬碧绿碧绿的,下饭的豆瓣是陈年坛装的,泡菜是母亲自己腌制的,配上土青色的大碗和碟子,巧手的母亲照样能摆弄的很精致,让我们姐弟四个胃口大开。
那时贪玩,一放晚学就急吼吼的做完作业,扛起鱼竿撒丫子直扑屋后的鱼塘。屋后的鱼塘原来是没有鱼的。某年舅舅向队里承包了鱼塘,在春天的时候放了很多寸长的小鱼,慢慢的,鱼塘就在我们小伙伴的眼中生动起来。随风飘散的鱼腥气起劲的勾引着玩兴初开的我,坐在教室里,心儿早就飞到了鱼塘边。
相对其他小伙伴,我算是幸运的。父亲是县城国营罐头食品厂的正式职工,是乡亲们眼里羡慕的铁饭碗。每个月底是我最期盼最快乐的日子,父亲总会在这个时候搭乘七八个小时的汽车,再走上三四个小时的崎岖山路,披着一身暮色回家。他回到家后,总是先摸摸我的脑袋,然后变戏法似的从黄布挎包里抓出一把叫不出名字的糖果,或许还有我最喜的香烟盒。香烟盒可是那个时代小孩眼中最时髦的玩具,谁要是拥有一叠崭新的用香烟盒做成的烟牌,那在伙伴们心目中的地位可是能得到火箭式的提升。
吃过晚饭,大人们三三两两来到我家,相继围坐在我家那台14英寸的成都牌黑白电视机旁。那台电视机当时是我们全村唯一的一台电视机,记得父亲从城里刚搬回电视机的那天,那可是轰动全村的大事,我家的院坝里挤满了看稀奇的人,过大年都没这么热闹。母亲里里外外的张罗着,拿出平日里家中舍不得吃的花生、瓜子、冰糖粒招待和我一样大的小伙伴,粗黑的大辫子轻快的飞舞着。
恼火的信号让屏幕上老是闪烁着雪花,用粗电线、竹竿做成的简易接收器在几个叔叔的手里满院坝转来转去,节目也只有四川台和中央台。尽管如此,但是大人们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到现在还唯一有印象的是,那时候的电视节目基本上没有广告,也就是大人们常念叨的:那个时候的电视节目安逸惨了,就是放正片,硬是不吹壳子。壳子,是我们川东北老家的方言,就是广告的意思。
102岁的苏婆婆杵着拐棍,葳颤颤的走到电视机前咪着眼睛端详了半天,转过身来拉住母亲的手说:“侄女儿,你看电视机那里面的女娃子又唱又跳好半天了,你咋不叫她出来吃个饭呢?”苏婆婆话音刚落,挨着坐的张二叔刚喝进嘴的茶水“噗”的一口喷出去老远,一院坝的人笑得直不起腰来。
看电视的间歇,年纪大的抽开了自制的叶子烟,年轻的掏出两毛钱一包的金竹牌香烟,慷慨的发给大家,大家摆开了龙门阵。话题总是离不开田里头的庄稼咋样,今年谁家的收成看好,哪家又杀了一头几百斤的大肥猪,话语里听不到丝毫抱怨。对当时刚刚填饱肚子的庄稼人来说,这些话题,才是最实惠最关心的。
大人看电视的当口,我在院坝东头大苹果树下去和小伙伴们玩。踢毽子,抓石子,捉迷藏,扇烟牌,玩老鹰抓小鸡,跳飞机……等玩过了这些,大家就抓纸团玩跳舞,谁抓到了有字的纸团就要在大家的笑声里跳个扭屁股舞。这是我们小时候玩得最多的游戏。当大家围成一团,看抓到字的“幸运者”笨拙起舞的时候,没有事做的大人们也往往聚过来看热闹,笑眯眯的看着我们。
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遇到在乡村里吆喝“炒爆米花嘞、炒爆米花嘞”的走方汉子,一根磨得溜光的扁担架在肩上,一头挑着一只大肚子的铁罐,一头挑着架铁罐的铁叉子。馋虫被勾起来的孩子们总是可怜巴巴的缠着父母,这个时候,女人们总是犹犹豫豫的,男人们大手一挥:走,炒爆米花去。犹如得了令箭的孩子们,顿时欢呼雀跃。炒爆米花的人就地架起铁罐,倒进一碗包谷米,下面烧起柴火,然后不住的转动,孩子们也是屏声屏气。火候差不多了,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呯”的一声,熟透了的爆米花漫天飞舞,性急的孩子们争先恐后,一拥而上,你挤我,我推你,抢得个不亦乐乎。
这个时候的乡村,就静静地躺在我们稚嫩而欢快的笑声里迎来恬静的夜晚。由于大家玩得太尽兴,往往忘记了回家的时间。到了电视停台的时间,各家的父母就会在各自的家门口扯着嗓子呼唤他们儿女的名字。
那时母亲还年轻,嗓子像叮咚流淌的泉水一般清脆。她会站在家门口的石墩边,往大苹果树这边绵长地喊:“儿啊——儿啊——回家睡觉啦——”她的声音显得诗意独特,那个“啦”字就像唱出来一样,没有人不说母亲的嗓子好听的。所以即使玩疯的我没有听见她的喊声,旁边也会有人提醒:“涛儿,你妈叫你回去睡觉了。”当我一边应着母亲的喊声,一边蹦蹦跳跳地跑回屋去时,乡村的夜色更加深了,大家都尽兴的回到各自的家中。
那时的母亲是美的,家乡是美的,乡村的暮色是美的,连呼唤声也是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纯净,与自然,仿佛乡村就是世界的中心,简简单单的到了极致。
现在长大了,工作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但黄昏的美却离我愈来愈远去了。暮色对于城市来说俨然已成为了奢侈品,夕阳还未沉没,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光彩就毫不客气的代替了晚霞,再也看不到黄昏的本来颜色了。
再也没有人会在夜幕降临时大声喊我回家吃饭了,即使要喊,也不会再扯开嗓子了,一个按键的动作就省略掉了整个过程,显得很程序化。而我的母亲,远在几百公里的老家,想延续乡村的呼唤也无法做到了。
每月的电话里,也是母亲说得多,儿子说的少。刚开始打电话的时候,母亲总会提及家中的苹果树又开花了,今年庄稼可好呢,那只老母鸡下蛋可勤了,但是另一头的“嗯、嗯”声让她没有了再继续说下去的兴致。时间久了,感觉电话那头母亲的话语明显少了许多。
我的女儿,当老婆把她从学校接回来之后,就只有坐在电脑或者电视旁边,在虚拟世界里度过她的黄昏和夜晚。不用说找小朋友唱歌跳舞玩游戏了,就是找个小朋友串门都难。大家都关在笼子一样的房间里,中间隔着一层层无法穿越的钢筋混凝土森林。
在我的心里,总觉得这生活似乎少了点什么。很多时候,我穿过喧嚣的都市,耳边常常响起似曾相识的呼唤声,恍如隔世。灵魂脱离了躯体,在暮色的乡村里,尽情的奔跑,到处寻找那那绵长的呼唤声。
这时候,就想起不知哪位先贤的话语:如果你走得太快,就停一停,让灵魂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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