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说，老范知道自己干啥吃的。老范是煤矿的安监员。这活儿是猪八戒照镜子，咋讲?里外不是人。把规章制度看得真了，抓得力度大了，制约生产，生产矿长嘴上不说啥，却千方百计地给穿小鞋。把人情世俗看得重了，抓得力度小了，安全矿长说你不作为，不称职。当一天和尚还撞一天钟呢，你呢?

　　于是，老范就像一条鱼，在两者之间游走。谁喊的嗓门大，老范听谁的。老范知道，这两者自己谁也得罪不起。听谁的，不听谁的，很难拿捏。不过，老范干工作有自己的“度”抑或标准。他给“三违”和处罚标准在矿上制度之外又划了一条线。只要逾越他这条红线，对不起，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不罚你，不让你接受教训，就要出事故。没有逾越他这条红线，他最多嘴巴上凶几句，呵斥几嗓子了事。罚款处理人，即使理由再充足，也会结下很多仇人。你在这儿为难了别人，别人就有可能在别的地方为难你。有一次，老范肚子不舒服，去医院看病。正看着，有个小伙子跑进来给大夫说：爸，这家伙上回罚过我二百块钱。结果，那大夫的脸色立即晴转多云，让他跑上跑下，做心电图，作B超，化验尿啥的窜了一上午，最后才告诉他，是吃坏肚子了。嗨，差点没把老范的鼻子气歪。

　　老范有时也想不干安监员了，干啥不吃一碗饭?有些事，眼不见心不烦啊。

　　可不干安监员，又干啥?啥工作也得有人做不是。老范尽量把自己打磨的圆滑一些，事事都以自己的标准衡量工作，只要尽职尽责尽心尽力了，就行，没有必要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十全十美的事，哪儿有?

　　这天，老范难得休息一个班。老范不知道自己多长不休息了，要不是老婆把电话打到科长那里说谎话，老范还休息不了。年关将近，处处需要人手。人紧张呢。

　　老范休息亲自下厨，炒了两个菜。一个是“芹菜炒肉”，一个是“西红柿炒鸡蛋”，都是老婆孩子爱吃的菜。平常老婆孩子侍候他，他也应该表示表示了。一家人围坐一桌，看着“新闻联播”吃饭，其乐融融。正说着，老范突然制止了孩子的说话，聚精会神地看了电视屏幕。电视上说：黑龙江鹤岗发生瓦斯突出爆炸事故，井下139人被困。

　　老范顿时吃不下了，几次想站起跑进厂里看看，都被老婆用眼神摁了下去。饭后，老婆说：黑龙江离咱这儿十万八千里，人家那里出事，管你啥事。甜吃萝卜，淡操心!

　　不是，我心里放心不下。老范魂不守舍地说，我管的那个地区是高突区域，我怕……

　　怕啥?老婆斥责他，今天咱休息，天大的责任也轮不着咱担。

　　老范历来就是老婆的嘴下败将。老范说不过老婆，忐忑不安地躺下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范梦见自己所辖的工作面发生了瓦斯突出事故，瞬间埋了十几人。老范也在这个头上。老范不知道自己咋跑了出来，井口围满了家属、孩子，都哭着叫着给他要人。那哭声就像真的一样，在他耳边回响。老范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醒了。是一个梦。老范再也没心思睡着，摸着一条裤子兜上去就往厂里跑。老婆哎哎着，他就钻进了黑夜里。

　　天阴沉沉的，看样子快要下雪了。到了厂里，老范打井下的电话，打到自己所辖的那个工作头面上，要组长接电话。等了半天，组长接了。老范说：今天看新闻联播了吗?

　　组长说：看了。

　　老范说：你可要操心了，瓦斯释放钻孔一定要打够数，瓦斯探头一定要挂到位，压风自救一定要修好，隔离式自救器一定要随身携带……

　　知道了，知道了。组长有些不耐烦，说，老范你真娘们儿，今天咋这么碎嘴。说着，把电话挂了。

　　值班室傻傻地看着他，你来就为这为打一个电话?

　　老范说：对，心里不踏实。

　　值班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有病啊。

　　不在其职，不谋其事。老范没有辩驳，走出厂门时，天下大朵大朵地飘起了雪花。六瓣的雪花是冬天的精灵，调皮地钻进了他的衣服里。雪花越来越大，不大一会儿工夫，开满了树的枝枝桠桠，包裹了矿上的角角落落。身前身后，旁骛他人。惟有他一个，咯吱咯吱得走在积雪的路上。近了，近了，转过一道弯，工人村有的点亮了灯火。那是上早班的工人，准备早餐了。不知怎的，老范突然鼻子发酸，想唱一首歌。于是，激情脱口而出：安监员，安监员，出力讨人嫌，铁面无情全为那的灯火一盏，安全一片。

　　老范嘶哑的歌声，深深地感染了自己。

　　老范没有唱过歌，却在这个寒冷的凌晨，为自己唱了一首歌，唱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