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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潘(8月作品)

老潘是我刚进炼铁厂1号高炉车间的安全员,他的名字我已经想不起来了,相貌也已模糊一片。只记得焦黄的头发和胡须、褐色的混浊的小眼睛,黄瘦的起了皱折的脸,土黄色的洗旧的工作服,唯一不同地是脚上常常穿一双黑色的高筒雨靴(这个道具大有用处,我在后面要专门提到),整个人看起来别别扭扭。说起话来操着潼关地区的口音——就是那个兵家必争之地的陕西潼关——絮絮叨叨,罗哩罗嗦。干起工作来,抠得特别细,苦口婆心,威逼利诱,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全车间上下,从车间主任到基层员工,提起他没有不头疼的。就这么个人,大家心里都知道他是好人,说起他的好来却总要七折八扣的,透出几分无奈,反正好得不透彻,不舒服。说出烦他的话吧,那人人管保都是“苦大仇深”,差点就要“字字血,声声泪”了。

  话休絮烦。我和老潘的初次“会晤”是在车间办公室。他饶有兴趣地瞧着我,仿佛说,就这么个蔫娃娃,还想在炼铁炉前干?看不“练”死你!也是,刚从学校毕业的我,腰围只有一尺八,整个一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最糟糕的是我对生产区的声音十分地不适应,随便从什么地方传来的突发巨响,都会使我耳朵与头发倒竖,体颤与心悸齐来。

  于是乎,抄完一份《炼铁安全规程》后,雄纠纠的老潘领着颤巍巍的我开始向1号高炉挺进。正值7月天气,那热其实不可当,更何况我们是要去“抱”一个大火炉。等走到“下炉台”(铁口与渣铁分离器所处炉台叫上炉台,渣铁分离器以下叫下炉台)的时候,只见炉台上红灼灼地横着一道铸沟,原来刚放完铁,沟内除了固体红铁外,还残存着少许铁水。此时不光身上热,穿着厚厚的大头皮鞋,走在铸沟1米周围,都象走在烙饼鏊上。《西游记》里所写的火焰山一节,猪八戒说“爪子烫得疼”,沙和尚说“脚底烙得慌”,也不过如此吧。老潘轻轻松松,闲庭信步地跨了过去,甚至连身子都没有晃一下。我咬咬牙,仗着年轻体健,纵身一跃,身子处于铸沟正上方的一瞬间,档部象着了火一样,浑身都被禁锢在凝固的灼热的气体里。这窄窄的一尺宽的铸沟,对我的艰难程度就象是天堑龙门,又象是某些地方新媳妇过门时跨过的火盆,经过这番“浴火重生”,我真得要从一名学生变成一个炉前工了。

  老潘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前走,对于一个老炉前工来说,一切都是那么平常。我跟着他来到正在作业的放渣口旁。渣流不象铁流那样沉重,在生铁铸成的槽子里闪闪亮亮、活活泛泛地流着,渣口就像突突冒着的泉眼,兀自咳咳呛呛地往外吐着红色的炙热流体。

  这可比放完铁后的铁水沟热多了,我正自忖着。老潘在旁边发话了:“向前站”!我依言朝渣沟靠近了一步。“再向前站”!又是不情愿的一小步。天哪,浑身上下象要被烤熟一样,我似乎都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汗毛被“啾”地一声炙得卷曲起来。“再向前站”!这个灭绝人性的家伙,想必要我的好看!我干脆一大步撤了回来,老潘则在一旁得意地哈哈大笑。

  现在想起来,这倒是老潘一种特殊的安全教育方式。我们现在不是搞危险因素辨识吗?对于一个新工,把辨识出来、整理出来的文字材料给他看,让他抄写,还不如让他到现场身临其境地感受一番,这样的印象几乎是不可磨灭的。以高空作业为例,有的平台也就十来米高,从下面看起来确实不怎么样,但要登上去,再往下看,就觉得危危乎高哉!挪起步来,堪堪如临深渊。

  认识后的老潘每天白班和小夜班在开班前会的时候,照例要生硬地站在门口,象一株被雷火烧掉半边的老槐树。每当工段长说,“看大家还有什么事没有,没有就接班!”这时候就仿佛戏台上的锣鼓家什哐材哐材地开始敲响,真正的大将——老潘要登场了。“等一下,我说个事”,然后就开始对本班的安全注意事项细细道来。如果有兴致的话,还可能对某个人的不安全行为细细点评。曳蔓得久了,大伙真是不厌其烦,大话小话俏皮话嗡翁地响成一片。老潘也不生气,只自顾地讲下去,临了加上一句:“人老话多,莫嫌我老汉啰嗦”。大家也就无话可说了。

  老潘爱干净,集中体现在他对炉台卫生的要求上。炉前工确实很苦,累得牛死马活的,自己的衣服脸面都顾不上洗,谁还会在意这个又脏又旧的老炉子。然而老潘不,安全是他内在的素质,炉台就是他的外部形象。每天早晨,他非逼着白班人员把炉台打扫得干干净净,什么残铁块,耐火泥、捣沟料,沾上一块都不行。最后还要亲自捉刀,用水管从头到尾细细地冲上一遍,直到露出混凝土面的本色。在分厂所有的高炉车间里,我们这个最小、最老、最旧、面临淘汰的高炉,卫生一直都是最好的。

  有人劝他,这些事让他们做就行了,你这么大的年龄,不用给年轻人惯懒毛病。他总是呵呵地笑着,说闲着也是闲着,多干点累不着。——这老汉,明摆着对我们不放心,就是不肯说出来。由于每天都要摆弄一下水管,老潘索性把大头鞋换成高腰雨靴,三伏天里经常见他哐啷哐啷地来回奔走在办公室与高炉之间,煞是滑稽,简直就像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老潘还喜欢物料摆放得整整齐齐。经常对炉台上横七竖八、互相枕藉的工具哇哩哇啦地广播半天。“看你的钢钎,都能把你绊倒”。“你把钻杆压在这一堆下面,用的时候都抽不出来。”“这个大锤把又压坏了,怎么搞的,抡锤时伤了人怎么办?”炉前工干起活来象打仗,一歇下来筋疲力尽,用起工具来也是随用随丢,从来也没有个样范。老潘总是不厌其烦地说,最后终于养成了大小工具都沿着铁沟方向平行摆放的好习惯。后来我们闲谈时提起,都说,如果炉台上乱七八糟,绊绊磕磕,不光干活不方便,就是出了事故想跑都跑不利索。言下之意,对老潘是很称许的。后来公司推行现场“5S”管理,就是“整理、整顿、清洁、清扫、素养”,大家接受起来也没有什么困难,因为老潘在几年前已经给我们补了一课。

  老潘快要退休了。他是公司最早的一批专业安全员。他们的安全管理方法,现在看来是有些落后了,但他们认真负责的敬业精神却是无可比拟的。他们就像足球场上的裁判,不停地跟着足球跑来跑去,生怕漏判和误判,但总有盯不住的时候。谁曾想,在老潘的安全职业生涯行将结束的时候,一起恶性事故使他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我们的小高炉用料车上料。就是一个四轮料斗,运行在一个坡度很大的斜轨道上,从地下料坑一直通到高炉顶部,用钢丝绳牵引,卷扬机是它的动力。料斗在料坑受料的时候,难免会撒出来一些。时间长了,上料工就得到料坑人工清理。这时候料车就应该停在斜轨道上,也就是悬在料坑上部。

  2002年某一天凌晨,我上夜班,刚出完铁,正在值班室喝水,突然听到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急忙跑出去看,只见一个上料工在炉台下的料坑边大喊大叫,原本悬在斜轨上的料车已经不见了,挖料坑的那个上料工在哪儿呢?副工长一个紧急休风(临时停产),高炉放风阀嘶利的呼啸更增加了恐怖。

  (事后我才知道,是料车钢丝绳的绳卡滑脱了,底下的人躲避不及,被钢丝绳扫了一下。)人们把他扶到了休息室。我远远望去,他能坐,能说话,还向别人要水喝,觉得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谁曾想,到第二天的下午,就听说了这个人已经工亡的噩耗。

  以后的事,是我听说的。送葬的那天,老潘去了。等出殡的时候,人们却怎么也找不见,他独自躲在路边的厕所里流着无声的眼泪。我想,在他的心里,遇难的者不仅是他多年相处的工友,也是他当安全员没有尽到的责任。事后不久,老潘就退休了。

  老潘走的时候,平时那么讨厌的人都觉得依依不舍。老潘孤零零地走了,带着公司给离退休人员发赠的红皮箱,装满了对生活三十多年的工厂的眷恋,装满了对自己职业生涯的心酸。在潼关的老家,等着是他“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锁”老妻,终于在他退休的晚年,实现了真正的团聚。

  如今我也算是一个“老安全”了,每当工作与生活不顺心的时候,就想想老潘,想想他在我刚进厂思想动摇的时候安慰我歇后语:你是“上梯子吃甘蔗——步步高、节节甜”!这老头,是不是自己也经常这样自我“励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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