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金寿去年农历十一月份患了一场感冒,这个冬天就一直在生死线上挣扎
2012年大年初八,石佛寺镇街道上,几名尘肺病患者闲聊,他们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
李光顺弟兄4个,3个患尘肺病,二哥李光秀尘肺病去年去世了,三哥李光山2001年7月7日就离开人世了
卫生部资料显示,截至2009年底,全国累计报告职业病72.273万例,其中尘肺病65.3万例。尘肺病例数占职业病总数90%以上。在众多尘肺病患者当中,陕西省山阳县大山深处,一个有48名尘肺病患者的群体,10年来,如风中落叶,片片凋零;活着的,也饱受了病痛的折磨,绝望地等待着越来越近的死神。
“又有7名尘肺病患者死了。”2012年1月30日,农历正月初八,当记者赶到山阳县石佛寺镇,见到几位正在请求镇政府为他们出具材料以便办理残疾证的尘肺病患者时,得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这7名患者的名字分别是陈金奎、曹传正、李光秀、杨尚南、杨尚西、张道银、成明安。
距离上次见到他们已经两年。尽管早就预料到这期间可能会有人离开人世,但短短两年,7名壮年男子去世的事实却还是让人震惊和难以接受。
上一次见到他们,还是2009年7月。那时,这个曾经是48人的尘肺病患者群体已经有19人病逝或者自杀。而现在,生死簿上又添了7条冤魂!
被尘肺病改变的村庄
这是陕西省迄今为止最大的一起农民工群体遭受特大尘肺病危害事故。事故发生在洛南县陈耳金矿,时间是上世纪90年代,受害者仅仅在山阳县就有48人,主要集中在石佛寺镇麻庄河村、黄泥河村、蛟沟村。其中麻庄河村就有李光山、李光益等19人。如今,这19人中9人已经去世。
据这些尘肺病患者回忆,李光益应该是这些农民中最早到洛南县陈耳金矿打工的人,那是1991年。据说,李光益在陈耳金矿干活每月能挣1000元钱,这个收入在当时来说是非常令人羡慕的。此后,同村以及邻村的很多人便陆陆续续赶往陈耳金矿。但他们没有想到,本是为了增加家庭收入的打工之旅,却一脚踏上了绝路。
他们到了陈耳金矿,在私人老板承包的坑道里干活,刚开始矿上免费发口罩,后来的口罩钱从工资里扣,口罩质量很差,防尘纸用一次就坏了。他们采矿打过水钻,后来为了节约成本,就采取干眼操作,防尘设施更是不讲究了。
上世纪末,这些在金矿打工的村民陆陆续续病倒,呼吸困难。2000年8月,开始有人死亡。
最先去世的是石佛寺镇蛟沟村村民李光成,他于2000年8月8日去世,时年31岁。接着,2001年2月24日,同村的27岁青年江谋富病逝;同年7月7日,麻庄河村31岁的李光山病亡……
这么多青壮年相继离世,让大山深处的村落笼罩在一片神秘的恐怖气氛中。而这时,黄泥河村和麻庄河村很多人相继发病。
有人去西安检查才知道,自己得的是一种职业病——尘肺病,会要了他们的命。
两次诉讼历经8年
此后,山阳县48名尘肺病患者和他们的家属开始了漫长的上访、诉讼。
2002年,他们将陈耳金矿所属的陕西鑫元科工贸股份有限公司及第三人(包工头)诉至洛南县法院。这次诉讼持续了三年之久,2004年开始陆续宣判,到2005年10月全部判决完毕。法院审理认为,被告及第三人违章作业造成农民工人身损害,应负主要责任,各赔偿原告各项损失的40%;而原告自我保护意识不强,对其所受的损害也有一定的过错责任,亦应承担20%的责任。这起旷日持久的“人身损害赔偿”纠纷案件,以4∶4∶2的归责法一审审结。按照法院判决,这些尘肺病患者将得到230万元的人身损害赔偿款,平均每人仅5万元。而最终他们都无法足额拿到,因为在漫长的诉讼过程中,部分尘肺病患者已经熬不住,与包工头私下达成协议,收了对方一些钱“私了”。其中,杨尚西收了一个包工头5400元私了。即便是在判决后,原告和第三人之间的赔偿也多是通过艰难的“协商”,最后无奈“打折”了赔偿款。
2007年,陈金奎、谭从华、李光秀等27名仍然在世的尘肺病患者再次向洛南县人民法院提起诉讼,状告鑫元公司和当初的工队负责人,请求判令被告一次性赔偿原告后期医疗费,并承诺:此事就此了结,以后不再追究被告任何民事责任。这次诉讼历经败诉、上诉、中院裁定发回重审,到2009年7月份,他们终于等到了比较“理想”的判决,判决基本认同了他们9万多元的诉讼标的,但还是按照4∶4∶2的归责法,判定尘肺病患者们承担20%的责任。
同样的,要想拿到这笔赔偿款,他们还需等待、协商、妥协、“打折”。
这期间,有人在等待中含恨离世,有人则做着最后的挣扎。
陈金奎最后的“行动”
“我绝不会自杀!”
“如果判决结果不理想,我要采取自己的行动,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2009年7月,记者见到陈金奎时,他说出的这几句话让记者印象深刻。
陈金奎之所以强调自己不会自杀,是因为48名山阳县尘肺病患者中有3人是因受不了病痛折磨自杀的。
2003年8月8日,王锦堂喘不上气来,他让妻子刘明云去喊医生,并让她一定要带上3个孩子一块去。等刘明云母子4人带着医生赶到家时,王锦堂已经喝下了毒鼠强,没救了。
2004年3月5日,碾子坪村29岁的村民成明金服毒自杀。
2004年3月27日,碾子坪村27岁的村民黄方成自杀。黄方成自杀之前,呼吸非常困难,经常哀求父亲黄定喜找根绳子把他吊死或者弄点毒药把他毒死。黄定喜流着泪劝这个唯一的儿子:“我做父亲的怎么做得出这种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们怎么办?”黄方成哀求不成,就又打又骂,试图激怒父亲。
最终,他用打碎的药瓶玻璃割开了自己的颈部和手腕。
对于自杀的3名尘肺病患者,陈金奎感到同情、惋惜,但觉得不值,觉得这种死法实在是老实到家、窝囊到家也冤枉到家了。他有些负气有些发狠地说:自己不会这样老实、这样窝囊。
陈金奎的表情、言语让大伙儿苦笑:就你这身体,还能干出什么事来?老老实实认命吧。
当时,46岁的陈金奎身体已经快不行了,尘肺2期加上合并结核,每天要注射6支利巴韦林注射液和4支地塞米松。他家门前不足10米的一个斜坡,他都无法一口气走上去。他自己也多次说:“我活不了多久了。”另一名尘肺病患者谭从华根据多年的经验断言,陈金奎的日子不长了,不会超过两年。
15个月后的2010年10月7日,陈金奎去世了。
有尘肺病患者说:这最后的15个月里,陈金奎倒也确实不算窝囊,至少要比那几位自杀的更“爷们儿”。在2009年诉讼判决生效却迟迟拿不到赔偿款的情况下,陈金奎曾拖着重病之躯赶到200公里外的洛南县法院,硬是在那儿两天时间不肯离开。逼得法院没法,只好提前垫付了5000元钱给他。2010年4月份,陈金奎在山阳县城住院期间,还跑到县民政局要求补助和支援,据说也要到了几千元钱。
这就是陈金奎最后的挣扎。
杨家兄弟最后的两年
杨尚南留给记者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瘦。
2009年7月16日,记者在西安市鱼化寨见到杨尚南时,被他的骨瘦如柴吓了一跳。他自嘲:“我经常被人看成是吸毒者。”他本来体重130多斤,2001年发病后,在两三年之内瘦到了80斤,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他和妻子王彩娥在鱼化寨租了一间民房,卖水果为生。
采访中,躺在病床上的杨尚南提到了同样也是尘肺病患者的弟弟杨尚西。其实,弟弟的病情并没他严重,但弟媳早在几年前就离开了他,没有人照顾,很是让这个当哥哥的担心。
10天后,记者见到了杨尚西,那是华商报举办首届读者节的日子,下着雨,杨尚西来了,并且坚持到了最后。他说:华商报社对他们关注了整整8年,好不容易有一个能表示感谢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2011年上半年,杨尚西、杨尚南兄弟先后离世,中间只隔了一个多月。
杨尚南的妻子王彩娥说,杨尚南病了十几年,最后5年是躺在床上度过的。2010年,他全身浮肿,亮光光的,整个右肺全部纤维化了。
2010年4月,杨尚南说自己快死了,闹着要回老家。妻子和儿子便和他一块回山阳,“可这样不就是等死吗?”家人心里难受,又硬把杨尚南送到了县医院。但住了20多天,杨尚南闹着出院,回到了石佛寺镇麻庄河村的家中。
对尘肺病患者来说,最难熬的还是冬天。2010年腊月,当地下了一场大雪,杨尚南感冒了,一直没有痊愈。2011年2月9日,农历正月初七,多年没有回老家过年的杨尚西也回来了。杨尚南那时候天天打针,看见弟弟的状况也很不好,就逼着弟弟打针。打了一段时间,杨尚西又不想打了,他的皮肤好像都坏死了,很硬,针头也很难扎进去。2月20日,杨尚西悄悄地离开了麻庄河村。
而杨尚南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家里开始给他漆刷棺材。大约过了20来天,杨尚南突然接到杨尚西女儿的电话。侄女在电话那头哭了,说他爸在西安一家医院里,快不行了。杨尚南大放悲声,说赶快把人拉回来。3月15日,杨尚西被拉回麻庄河村。他从老家离开回到西安后,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里病倒了,躺了近一星期,最后两天连饭也没吃。被房东发现了,才叫来了他女儿,把他送进医院。
此时的杨尚西对生死看得也淡了,或者说,他早已生无可恋。据说,他住在西安期间抽烟、喝酒,生活没有节制,这对尘肺病患者来说,都是大忌。有时候还打麻将,曾经被派出所抓住过。在派出所里,他也不说自己患有尘肺病,生生地熬着。
2011年3月中下旬,麻庄河杨尚南杨尚西两兄弟,紧邻的两户人家,一家在做棺材,一家在漆棺材。其凄惨悲凉情状,让闻讯前来探望者无不落泪。
2011年3月30日,杨尚西去世,时年43岁。5月3日,杨尚南也离开了人世。
“我以前怕死,现在留恋生命”
眼看着周围一个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当初一起出去打工的朋友们相继离世,尘肺病患者李光顺说自己开始的时候很害怕,怕死。但现在习惯了,看开了,不怕死了,可还是舍不得就这么走了。
他说自己很留恋这个世界,这个家,孩子还小,才10岁,需要照顾,自己也希望多看他几年,多看几眼。
他喘着粗气说:“而且,现在这个社会多好呀,吃的、喝的,比以前好多了,死了可就一了百了,再也看不见了,多可惜呀。”
李光顺今年41岁,共有弟兄4人,大哥身体倒还好,他和二哥、三哥当初都到陈耳金矿打过工,都成了尘肺病患者。二哥李光秀去年去世了,三哥李光山更是在2001年7月7日就离开人世了。
李光顺觉得很快就轮到自己了:大概也就是一两年的事!等我们死绝了,那些把我们带到了绝路上的金矿也罢、工头也罢,大概就能彻底松口气了吧。还有那些被我们纠缠了多少年的各级政府部门,也可以解脱了吧。
李光顺知道这个病发展到这个程度已经很难再痊愈了,但他很遗憾自己没有洗过一次肺。“听说洗肺会有治疗效果,但洗一次肺要花费上万元,我可洗不起。”
2009年的那次判决,李光顺胜诉,法院判决被告和第三人赔偿他7万多元治疗费,他实际拿到手的有四五万元。但是不舍得拿去洗肺,“担心洗了之后,后边就没钱用了,以后怎么生活呀?我上有老,下有小,孩子还要上学。现在,那点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活的时间长
就是受更多的罪
和李光顺比起来,碾子坪村的罗金寿就更加想得开一点。为了治疗自己的尘肺病,罗金寿至今还有6万元的贷款。
2012年1月30日晚,记者在他家中看到了正在打吊针的他。“一次感冒就能要了尘肺病患者的命。我这次如果熬不过去,也就去了。如果熬过去,大概还能活个两年。”罗金寿说。
他掰着手指头细数当初和自己一块去陈耳金矿打工的同乡、病友:他的妻弟成明安是去年病死的,去世前在漫川镇医院住了两个月院,中间还去了一趟西安的大医院,住了两星期,花了2万多元,医保只能报销30%,最后没钱了,只好再回到漫川,回来几天就死了。死前留下一句话:这世上所有的罪都让我一个人受了!
张道银是去年农历七月份去世的,死在医院里。
去年殁了的李光秀,去世前还和他商量着要不要找个敬老院或者寺庙好好待着,养病,等死。还没有商量出个结果,李光秀就走了。
王长文多年前死在了洛南县一家医院里,当初他们一伙尘肺病患者到洛南县上访,是商洛市政府让洛南县政府先给尘肺病患者看病,病重的王长文就这样进了当地的医院,最后也死在了那里。成明金是喘不上气憋死的,成明宏是憋死的,黄方成是自杀的……
这么想一想,罗金寿又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比他们活得长,不过活得长真是幸运吗?受的罪更多!早知道会得这么个病,还不如当初发生一场矿难痛痛快快地死在矿洞里呢,那也就是一眨眼的事,还可以给家里挣笔补偿款。而这个尘肺病,折磨了我们十几年,给家人留下一身债。”罗金寿说。
最近这段时间,罗金寿每天和蛟沟村的刘明顺通电话,因为刘明顺也是感冒一个多月了,他们都希望对方能尽快好起来,这样也能给自己一点对抗病魔的勇气和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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