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地理》2007年第1期的卷首语是“汉语,心灵的慰藉”,感觉不错,推荐给大家。
汉语,心灵的慰藉
作者:单之蔷
一个偶然机会,我喜欢上了过去小孩佩戴的长命锁,遂开始收藏。初以为其形状单一,图案雷同,后发现,并非如此。原来长命锁有你难以想象的丰富。其形状之多样,内容之深邃,令人叹为观止。譬如形有莲花、如意等,还有饺子锁、疙瘩锁、元宝锁等,不可尽数矣。锁上雕刻之内容,三星拱照、四灵呈祥、天仙送子、五子登科,凡是能反映美好愿望的吉祥符号,这里应有尽有。
长命锁只是一个小小的窗口,让我得以一窥中国民间吉祥文化之奥妙。其实在首饰、绣片、木雕上,在瓷器上,甚至在床边、枕上,都可以看到吉祥符号。可以说在中国民间的器物上,有图必有意,有意必吉祥。中国人生活在一个吉祥符号的世界中。
这种现象西方没有,吉祥是中国人独有的一种文化。我曾想过,为什么会是这样?结论是:中国社会缺乏一种入世(介入世俗生活)的宗教。
在西方,每个城市、村庄,都可以看到教堂高高的尖顶,教堂是聚落的标志,人们的生活也是以教堂为中心的,出生、结婚、死亡都与教堂联系在一起。每星期的祷告,甚至倾诉、忏悔,都要到教堂去,宗教深深地介入了世俗的生活。
在中国,庙宇都藏之深山,所谓“天下名山僧占多”。佛教是一种出世的宗教,佛祖释迦牟尼原来贵为王子,因看破红尘而出家创立佛教,这与生在马槽做过木匠的基督教的主耶稣不同;与童年在游牧中度过,后来做生意的伊斯兰教的先知穆罕默德也不同。后二者都来自于社会,来自于民间,因此创立的宗教,必然是解决世俗生活问题的宗教。而佛教则出离社会,避世修行。其实造成释迦牟尼出家的那些生、老、病、死等人生的烦恼和苦难,大多数人都不可能通过“出家”来解决,都是要面对的现实,也正是宗教应该解决的问题,佛教选择了“出家”到深山里用“悟”来解决,这只有高僧大德能够做到,大多数人仍在烦恼中。其他两宗教则选择了把“教堂”或“寺”建在尘世,通过“行”来解决。
在信仰方面,中国人喜欢舶来品,佛教就是一例。我们本土的道教,最有希望发展成一种入世的宗教,解决百姓日常生活碰到的问题,但它在历史上屡受打压,一直没有获得正统和步入主流。我们选择了佛教,但佛教没有选择我们。佛教依然是出世的宗教,我们的生活仍然需要我们自己去面对。但没有正统、主流、理性的入世宗教,人们就会去寻找替代品,寻找那些民间的、秘密的、暴力的宗教。历史上从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到近代的太平天国运动,起义者一举宗教的旗帜,立刻应者云集。这其中必定隐藏着既深刻又普通的道理。
我们去看望弥留之际的亲人,既无“天堂”、也无“来世”去告慰,历史上多少人用科学和逻辑证明了“天堂”和“来世”之虚妄,但他们在关注真实性时,忘记了人的需要和向往,有时需要比真实更重要。人需要“善意的谎言”。当牧师告诉弥留的人,他即将在天堂——他来人世前的家,和先去的亲人相会时,比我们说他将化为泥土,还原为分子、原子,是不是更体面、更善良、更给人以尊严呢?
人不能没有希望。虽然向死而生是人生,虽然生活是劳累,我们还是甘于存在,就是因为我们的心中充满着希望。希望需要表达,表达需要形式。西方人用入世的宗教来表达,我们没有入世的宗教,怎么办?
这时汉语出场了,承担起了肩负希望、慰藉心灵的救世的使命,它是我们民族的“耶稣”。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正是汉语构筑了一个中国民间的吉祥符号体系,正是这个吉祥符号体系承载了中国人的希望的世界。
为什么汉语能构筑起一个吉祥的符号世界,而英语则不能?这里的关键是“谐音”,汉语以谐音为机制构筑了一个吉祥世界。
汉语音调铿锵,字形方正,如图似画,博大精深,关键是汉语单音节词特别多,一字一音可表示一个词和一个概念。而英语等拼音文字是一个单词表示一个概念,一个单词由多个音节组成。汉语的单音节词汇中有大量的同音字,音同字不同,因此可以借助语音作桥梁,字面说甲,骨子里却说的是乙,这就是谐音表意法。《红楼梦》中的“甄士隐”暗指“真事隐”,“贾雨村”实是“假语村”。
借助谐音,蝙蝠成了祥瑞之兽,鹌鹑成了平安的象征,猫和蝴蝶成了“耄耋”的寿星。不过有时还需通过联想,再经谐音,经过几个转折才能构建一个吉祥符号。
我收藏的一把银锁,锁面上雕刻两个娃娃,围着一个硕大的裂开的石榴,里而满是籽粒。其实这是一个象征“子女众多”的吉祥符号,通过石榴“一室多籽”,再经“籽”、“子”谐音,构筑起一个吉祥符号。我还有一把锁,上书“五男二女”,据说这就是那时子女数目的理想标准。
我曾经对一把银锁上的图案百思不得其解,锁上是一头雄狮,这很好理解,因为皇帝和太子的老师分别被称为“太师”和“少师”,因“狮”字谐音“师”,因此狮子象征当大官之意。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只狮子被一条铁链拴在一个亭子的柱子上,这还是吉祥吗?后来经一位高人指点,我才知道原来铁链的链谐音是“连”字,链拴狮子,寓意是“连连升官”也。
正是经过这样一些复杂的过程,通过谐音,中国人构筑起了一个满是吉祥的世界。语言是有力和快捷的,通过谐音建构的吉祥符号的世界,用不着传道者,也没有师徒,它就是借助汉语的翅膀传播着。它没有高深的教义,妇孺皆知。因为它的媒介就是人们每天使用的语言。
我没有统计过中国究竟有多少吉祥符号,但我知道这些吉祥符号的内容包括了人生的方方面面,比如出生、婚姻、健康、生育、考试、求学、出行等等,表达了对生活的各种企盼和希求。我们今天已经无法判断这些吉祥符号给中国人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但是一个没有入世宗教的中国社会,如果没有这些吉祥符号去抚慰百姓的心灵,是不可想象的。
我们没有牧师,没有礼拜和弥撒,但我们有银锁上的麒麟,有窗花上的喜鹊,有床围上的牡丹,有枕头上的鸳鸯......吉祥围绕我们,希望围绕我们,这就是我们的“入世的宗教”。